第82章 胸怀
作者:秦孟和   陵州故最新章节     
    杨若禾也不顾还在别人的诗会上,掩着泪眼一路跑到了船舱外。有侍候在外的丫头见了,忙上前来问。
    杨若禾正是情绪激动,不愿与人答话的时候,侧过身去不想让丫头看见她的眼泪。
    萧湘适时走上前,挡在杨若禾前面,对丫头说:“我身子不适,请备船送我回岸上。”
    丫头十分知趣,不敢再问,行过礼后请萧湘和杨若禾随她下船。
    一艘轻飘飘的乌篷小船载着萧湘和杨若禾二人回到岸边,侯府的马车一直在这里等候,杨若禾低着头沉默着上了马车。
    萧湘看了看,心道此时杨若禾许是心思烦乱,就没去打扰,坐在了后面的马车上。
    关于杨若禾与宋渭的事情,萧湘一无所知,至于老夫人的心思,她管中窥豹,就已经十分震惊。其中到底如何,萧湘以为,以老夫人的仁善,绝不是要杨若禾这样伤心难堪。
    那老夫人到底是要做什么呢?叫这有着多年暧昧流言的两人相见,又叫她得知。
    萧湘右手紧紧扣着左手,心绪有些激动,难以置信,但这确实是最直观的答案。在这样的时代,一个百年世家教养出来的婆婆,竟劝自己的儿媳改嫁。甚至还让自己得知,让自己得知是为何呢?萧湘不敢再想下去,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若是猜错了,就是对老夫人的不尊重,若是没猜错……萧湘不敢再想下去。
    这边杨若禾终于鼓起勇气踏出侯府,近十年来难得愿意出去与人交际,竟就碰上了这样的事情。比起当年谨慎经营名声的自己,她已经不怕旁人的指点,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己若坦荡,旁人的流言不过如风一样,吹过就散了,她的家人不会相信,她自己也不会放在心上,这些没影子的话再不会伤害到她。
    她怕的是……自己若不坦荡,这些流言就不止是无根的柳絮,即便旁人不知,她自己也会时刻惦记,这些柳絮就会化作一根根针,扎在她心上……
    杨若禾如何愧疚难堪,萧湘并不清楚,但见到了侯府,向来礼数周全的杨若禾,竟只是向她点了下头,就匆匆回了六荷院,萧湘就大概明白她有多么难过了。
    在下马车的二道门处,萧湘看着杨若禾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摸不着头绪,她猜测,不论老夫人怎样想的,既然特意让她知道,那定然是想让她劝一劝,但是要怎么劝,她心里并没有主意。
    在萧湘发呆这会儿功夫,南山院的一个小丫头走过来,道:“萧姑娘,老夫人请您过去。”
    原是老夫人得知两人赴宴不多时就匆匆回府,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大儿媳是什么样的脾气,也料到此时萧湘定有千万般不解,就派人请萧湘过去。
    闻言,萧湘缓缓点点头,跟着小丫头去了南山院。
    本来诗会午间是要有一场流觞曲水的,龚夫人安排了一场食花饮露的雅宴,但两人提前离席回到侯府,正好是用午饭的时间。
    故而萧湘到了南山院时,正堂刚摆好午饭,卫青柳姐弟二人并不在,只有老夫人一人坐在当中,旁边文嬷嬷侍立在旁。见萧湘过来,老夫人招招手,让萧湘坐在自己旁边。文嬷嬷抬眼看了四周,一屋子伺候的人安静有序地退下,屋子里只剩他们三人。
    今日老夫人的午膳仍是四菜一汤,菜样看着应当是王师傅按照萧湘之前留下的食谱做的。
    萧湘不知该怎么开口,先问候老夫人今日如何。
    老夫人亲手给萧湘盛了一碗汤,道:“我今日都好,倒是你们,在宴上遇见了什么事?”
    今日的事情说出来毕竟有些尴尬,萧湘不好说,只避重就轻说了自己的见闻。
    不料老夫人今日打定主意要将这脓包挑开,直接问道:“可碰到户部宋大人了?”
    萧湘一愣,猜到老夫人是要和她摊开明说了,她点点头,也不再隐瞒:“诗会上有人对大夫人言语不敬,宋大人仗义执言,后来大夫人又与宋大人相遇,话不过两句,大夫人就垂泪回府。”
    老夫人听了,先是沉默,又叹了口气,道:“他俩牵绊多年,也不知是个什么缘分。我心里拿你当自己的女儿看,既然是一家人,便不瞒你。”
    而后老夫人将她所知道的细细道来。
    老夫人是金陵百年世家教养长大的大家闺秀,原先也是循规蹈矩的,后来嫁到武将家,又曾跟着老侯爷征战奔波,见过守城的惨烈,也见过不同人的各样人生,慢慢的她便改变了。
    若是以她在闺阁时的性子,她自然会赞成杨若禾,女子自然该高洁贞坚,侍奉公婆,陪伴丈夫,照顾儿女,一生都围着这三件事情打转。
    可如今老夫人并不这么想,没谁该为谁空耗半生年华。
    未嫁时,她曾在书上读到王安石嫁儿媳,彼时她也难以理解,可现在她似是明白一些……
    在老夫人看来,杨若禾在杨家那样的地方长大,爱惜自己的名声是自然的,万事妥当才不会被家里长辈责骂。所以从一开始,老夫人都不信杨若禾会在婚前与人有什么牵扯。后来杨若禾嫁入侯府,一应也都以侯府为先,她与大儿间的恩爱,任谁都瞧得清楚。所以关于她和宋渭的事情,老夫人是从来没信过的。
    可是大儿去时,杨若禾不过才刚二十的年纪。这十年来,大儿媳在名声上是如何诚惶诚恐,老夫人都看在眼里,也为她难过。
    这十年来,杨若禾好似把侯府当做牢笼,把名声有瑕的自己关在里头。
    但是没有谁该为谁空耗半生年华。
    老夫人不愿看到她这般。并不是惊世骇俗的为自己的儿媳牵红线,而是希望借此机会,帮杨若禾打破束缚在她心上的牢笼。
    故事从不同的人口中讲出总有不同的看法。之前萧湘略有自己的猜测,可从老夫人这儿听到的又大不相同,又让萧湘更诧异并敬重于老夫人的胸怀。
    稍思忖后,萧湘道:“您这样的胸怀,叫我万分敬重。”稍停顿,她又说:“只是您怎不叫大夫人得知呢?”
    老夫人一顿,觉得萧湘似有所言,就问:“你这话何意?”
    萧湘说:“以我看来,大夫人的心结并非宋大人,也并非全在柳儿姐弟身上。大夫人是侯府的大夫人,全心全意只在侯府,如此这般,或许您可开解。”
    这话叫老夫人正说中老夫人的忧虑,沉默一会儿,老夫人点点头,道:“是啊。”而后又叹口气,笑道:“今日劳累你,先用饭吧。”
    老夫人既不欲再谈,萧湘就不再多说,和老夫人一同用了午饭便离去。
    嘱咐人将萧湘送走后,老夫人轻声问一旁的文嬷嬷:“你觉得萧丫头所说如何?”
    文嬷嬷心里早已经想了许多,就说:“您着实从没和大夫人说过这些。”
    顾及杨若禾的面子,十年来,老夫人都没有当面劝解过杨若禾。以世家小姐们默认的做派,事情都是心照不宣,所以老夫人以为,她将侯府内务都交给杨若禾,劝她出门与人来往,甚至亲自带着她到宋渭府上,都表明了她的态度,故而从未言明。可既然文嬷嬷也这么说,或许说与不说,也是不同的。老夫人就道:“陪我去一趟六荷院吧。”
    杨若禾自诗会上回来,恨不得将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可她担心儿女担忧,便忍着如往常一般,叫人去问过儿女上午所学,用过午饭,回到房中又遣去下人,才坐在桌前发呆。
    之前宋渭救下柳儿,老夫人又带着她到宋渭府上道谢。杨若禾那时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流言蜚语也都不算什么了,两人或许可以试着好好相处,像朋友那般。可今日宋渭这样咄咄逼人,当着萧湘的面就说出这样的话,这样将她的名声架在火上,与当年孝期提亲又有何异?
    而且……而且不论其中如何,她是决不能……决不能再因她而损害侯府的名声……
    想起今日的事情,杨若禾忍不住捂着脸,眼泪从指缝滴落。
    她好不容易试着探出触角,像老夫人和柳儿希望的那样,走出侯府,敢于反击那些想要嘲讽她的言语。可没想到,宋渭竟还是如多年前那般,恨不得叫所有人知道“靖宁侯府大夫人名声有瑕,与人有染”!
    名声有瑕,与人有染。这样的名声,若是她自己,死便死了,可她还连累着侯府,连累着卫时央死后还要叫人笑话。
    而且……老夫人劝过她,身正不怕影子斜……若她如从前那样问心无愧,旁人说的话便如风一般过去,她还可以缩在侯府里过自己的日子。可若她问心有愧又该如何呢?
    怪她没按捺住自己,这般年纪,竟还想着从自己的套子里探出头看一看外面……与其叫人再拿自己指点侯府,还不如一了百了,也算是个清白。
    杨若禾放下手,朦胧泪眼看向房梁……
    这时候在外面的丫头轻声道:“夫人,老夫人来了。”
    杨若禾一惊,胡乱擦了下脸,道:“你……我……我身子不适,不好见人,请母亲见谅,稍候我到南山院去请安。”
    丫头并没有回话,而是老夫人道:“儿啊,我只有几句话,你开开门,我与你说过就走。”
    杨若禾闻言,只好默默走过去打开门。老夫人看到她哭红的眼睛,抬手挥退下人,走进屋在桌旁坐下,对杨若禾道:“你也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