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诗晨的眼睛还睁着,他在刚看到凶手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他的脖子上有一条爪印,今惜古注意到,这是少林的龙爪手。却和一般的龙爪手不一样,使出这招的人少了一根拇指。
不用拇指就把人的脖颈掐断了,可见这个人的功力绝非常人。
殷万里回来了,一个人。
能够让殷万里跟丢的人并不多。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立刻就被人给堵死了。殷万里深信,只要把韩诗晨带回去稍加审讯,一定能得到意想不到的结论。但现在,他们只能面对一具逐渐冷却的尸体。
“杀死韩诗晨的人,和炸毁义庄的人,会是同一个人吗?”今惜古思索道。
他脑子里忽然联想到刚接近义庄的情形,那个开锁的门子,右手刚好也少了根指头,少了根拇指!
这个世上有多少人会少一根拇指?
那门子身材高大,戴了一顶厚厚的兜帽,把头沉得老下,好像不敢见人似的……他脑海里开始浮现那个门子的样貌特征。
爆炸之后,那个门子去哪里了?
“看来凶手在我们眼皮底下杀了人,又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了。”今惜古叹道。
殷万里表示不解。
“苦兄,我问你,义庄门前可是会安插守卫?”今惜古问道。
“当然,为了防止有些不法之徒前来盗尸,任何义庄都会安插守卫。”殷万里回道。
“你觉得那时候遇见的门子,像是守卫吗?”
“不像。”
“何谓不像?”
“我也觉得很奇怪,他一没穿官服,二没有配兵器,况且守卫通常是两人成行的。他只有一个人。”殷万里说道。
“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右手?”
“什么?”
“他的右手少了一根拇指,和杀死韩诗晨的人一样。”
今惜古把他的推测告知了殷万里。
“这样说来,我记得……死者名单里有一个人,江湖中号称‘九指金刚’,名唤史纲。他就是右手缺了一根拇指。”殷万里回忆道。
“此话当真?”今惜古惊道。
“我从不拿案情开玩笑,你是知道的。”殷万里说道。
“十个指头的人满大街都是,但九个指头的就没那么多了。”今惜古说道。
今惜古可不会轻信有人会“人间蒸发”这一说,对于鬼魂索命这种玄乎的事情,他虽然不确定到底有没有,但不会盲从。这使得他的头脑一向冷静得出奇,遇到事情也不会轻易头疼脑热,做出一些错误的判断。
“如果史纲侥幸活了下来,为什么要回来杀韩诗晨呢?总觉得不太可能,会不会有诈?”殷万里觉得不可思议。
“任何看上去不可能的推论,排除一切可能性,倘若它还在那里的话,那它就是真相。”今惜古说道。
内城的大道上燃起了火光,有官兵正往这儿赶来。
“看来我们得离开了,否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殷万里指着地上的尸体说道。
不到一个时辰,韩诗晨被害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发生了这么大的命案,任何人都别想睡觉,几乎全城的官兵都出动了。
殃及全城的大搜捕开始了。
他们要抓什么样的人,谁也不知道。任何看起来不顺眼的人都会被抓,为了给开封府尹的死一个交待,他们把目光投向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酒店里的醉汉,市集上的商贩,城门口的客商,甚至是住在贫民窟的寡妇……
随着搜查的进行,百姓家的门被一道道撞开,当差的几乎见人就抓,无论是谁,只要拿住一个人就能交差,有多少当差的,就得拿多少人走。
附近的锦衣卫都被召集过去了,连殷万里也收到了讯息。
他正好也可以趁此机会多打听一些消息,暂时和今惜古分开了。
今惜古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喝酒。
也许你会问,现在外面这么乱,哪里还有喝酒的地方。
他不管,只要想喝酒了,就一定要喝到。
你可以叫他酒鬼,酒蒙子,酒麻木。这么长的夜,这么孤独的一个人,倘若没有酒,该有多难熬。
来到开封城,他第一个想到的地方,便是这里最大的酒场,有天下第一客栈之称的极乐客栈。
这座举世瞩目的客栈有三十丈高,共分十层。站在楼顶的屋檐上,开封城的大街小巷尽收眼底。
极乐客栈顾名思义,就是享受极致快乐的地方。所谓极致快乐,就是快乐得一塌糊涂,只有酒鬼才能体会到的奇特快乐。
这种快乐,已经被解释成四首诗,被写在了客栈招牌底下四根石柱子上。
此时已过了三更,客栈大门紧闭,只有那四根石柱子上的灯笼还发着光,照亮了下面的四首诗。
第一首是白居易的《醉后》:酒后高歌且放狂,门前闲事莫思量。
今惜古看完这句,连连点头:“人喝醉以后最容易变得狂妄,狂妄的人,麻烦事也会少很多,正是快乐至极。”
第二首是李白的《赠内》: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
今惜古拍手叫好:“若是能三百六十日都喝醉,纵是醉了,也是醒着。”
第三首是曹操的《短歌行》: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今惜古抚掌大笑:“只可惜杜康酒我已在伏羲镇喝够了,除非这儿能拿出传说中杜康村三十三年的佳酿,那我就要喝个够了。
第四首是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今惜古摇摇头,叹道:“毫厘之差,前功尽弃。”
门忽然开了,里面传出了一个人的笑声。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客官请进!”
此人声音清脆,气息平稳,乍一听平平无奇,实则蕴含了高深的内家功夫。
今惜古走了进去。
客栈仿佛专为他而开,刚接触到光滑的地板,眼前就亮了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楼宽敞明亮的大堂。大堂中央,足足五十张八仙桌整齐排列,每一张桌子都打磨得光滑如镜,上面摆放着精美的茶具和酒器,仿佛在等待四方宾客的到来。桌与桌之间,留有足够的空间,让客人可以自由地交谈、走动,而不显拥挤。
抬头望去,只见头顶悬挂着一盏巨大的环形吊灯。这盏吊灯设计巧妙,环形灯罩上镶嵌着无数璀璨的宝石,在火光的映衬下,散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灯罩中央,一条粗壮的锁链自天花板垂下,从第十层落到第一层,这条锁链将每一层的环形吊灯串联起来,仿佛一条熠熠生辉的银河,将整座客栈照得形同白昼。
一位掌柜打扮的老生就坐在其中一张桌上,背对着他,左手边放着一个酒杯,右手边也放着一个酒杯,两只酒杯里都注满了酒。
站在这么远的地方,只浅浅一闻酒杯里散发出来的香气便知,这两杯都是绝世好酒,普通的小店里根本买不到。
今惜古沉浸在这绝妙的酒香之中。
老生问道:“这位客官,你为何要如此评价我门前的第四首诗?”
“本来前三首都是妙笔生花,唯独第四首,简直是百花丛中一抹绿,实为另类。”今惜古毫不遮掩地说道。
老生大笑道:“阁下心直口快,我甚喜欢。且说说‘另类’在何处?”
今惜古说道:“前三首诗,第一首谈喝醉的样子,第二首数喝醉的频次,第三首谈引醉的酒,三首诗无不体现了‘极乐’。直到第四首,这‘极乐’就转为了‘悲’,岂非另类?”
老生问道:“第四首诗何悲之有?”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写这首诗时,东坡居士被贬于密州,正是失意之时。加之岁月蹉跎,年岁见长,唯一盼望的便是宋朝皇帝的那一纸调令。纵然胸中有无限抱负,却无处施展,只得在密林中朝一群野兽倾泻。纵然酒至半酣,也只是一个醉鬼,一颗白头,强颜欢笑,岂不是悲么?”
老生抚掌而起,端起两杯酒转过身来,今惜古注意到他尽管两鬓斑白,却依旧神情矍铄,脸上血色正浓,白里透红,显然正在修炼一种极为上乘的内功心法。
“多少年来,极乐客栈都没有人能读懂门前石柱上的诗文。唯独阁下,仅仅只是一略,便将其一览无遗。这四首诗乍看之下不过是四位古人酒后之作,合起来则传达了一则人生哲理。”
今惜古顿悟:“前辈说的莫非是……”
老生继续说道:“人间并无极乐,极乐的尽头,便是悲。”
喝酒的时候是快乐的,这种快乐虽可称得上“极乐”,但有时间限制,待酒醒以后,快乐就结束了。
喝酒一时爽,一直喝酒一直爽,就怕到了第二天。
今惜古是知道这个道理的。所以他从来不在心情差的时候喝酒,哪怕喝酒的时候心情会突然变得极好,等到了第二天,心情只会变得更差。
更何况,心情不好的时候,喝进嘴里的酒是苦的,酒一旦是苦的,就更容易醉。
老生笑道:“年轻人,我很中意你。”他把两杯酒握在手里把玩着,“我想交了你这个朋友。”
今惜古点头道:“我也很喜欢交朋友。”
“这两杯酒里,一杯是沁人心脾的美酒,一杯是见血封喉的毒酒,你先选一杯,剩下那杯就是我的。”
今惜古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好朋友之间,就是要互相信任,不是吗?”老生的笑容消失了。
“说的也是,那我选左边这杯。”今惜古说着就伸手去接。
老生把左手缩了回去,说道:“左边这杯是毒酒,你可以选右边的。”
“若我选了右边的,岂不是你要喝下这杯毒酒了?”
“明知是毒酒,何必要自寻死路?不如你喝下右边的,我喝下左边的。”
“可我这个人天生脾气倔,认定了就不会改变,我仍然要选左边的。”
老者大笑着,把左手的酒杯抛了上来,今惜古伸手接过,整个过程中,竟然一滴酒也没有洒出来。
“好功夫,干了这杯,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好朋友,请!”
两人说罢,一饮而尽。
“这正是杜康村三十三年佳酿!”今惜古欣喜地说道,抬眼看向那位掌柜打扮的老生,忽然双眼迷离起来,他晃了晃脑袋,感觉头也便沉了。
“哈哈哈哈哈……”
在老生刺耳的笑声中,今惜古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