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贵妃娘娘端坐上首,星眸浅闭,睫毛微颤,仿若睡着了那般。
祁王福晋跪在殿内已有一刻,双膝感到细密的刺痛,却不敢起身,只能勉强保持着平衡。
从入殿至今,娘娘未曾开口唤她平身。
宫人们均眼观鼻、鼻观心,沉默着侍立在一边。
殿内静的连落根针都能听得到。
直到嬷嬷走近贵妃娘娘身侧,附耳说了几句。
贵妃娘娘方睁开那双璀璨的美目,眉眼微簇。待嬷嬷退后几步,她这才悠悠开口。
“瞧我这身子骨,竟就这么睡着了。满殿的宫人都瞎了不成,竟喊祁王妃妹妹跪了这么久。传出去还以为本宫苛责妹妹,在教妹妹规矩呢。”
“来人!给妹妹赐座!”
祁王妃面目平静,不卑不亢:“谢贵妃娘娘!”
只是双腿已微微打颤。
虽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实则祁王妃的心里已经打起了鼓。
这贵妃娘娘美貌无双,至今未育,皇帝力排众议将她摆在了贵妃位上。
现下宫中,除了中宫屹立不倒,便就是贵妃娘娘一枝独秀。
而众所周知这位贵妃娘娘的手段十分狠辣。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连中宫都要忌惮她三分。
她的胞兄是当朝顾首辅,兄妹俩独自将顾家门楣从这一代撑了起来。
这也是皇帝看重顾家的地方,他们兄妹俩并无前朝根基,完完全全是皇帝自己扶植出来的人。
更何况,眼下对皇帝来说,无子才是最好。
整个京城都知道,贵妃娘娘最看重的莫过于她的侄子——顾家二少爷。
只是听闻这二少爷被江湖人士掳走,下落不明。难不成,贵妃娘娘把她喊来是为了发泄一番?那为何要寻她呢?
正当祁王妃百思不得其解时。
贵妃娘娘适时的开了口。
“本宫消息闭塞,这才得知祁王府的惨案。实在不该,特喊妹妹前来,是想问上一问,那真凶可曾落网?”
祁王妃从容答道:“多谢娘娘关怀,妾身主内,府中诸事安顿妥当。这查案之事,全凭王爷与大理寺做主,妾身也在等他们的消息。”
“妹妹可真大度,孩子们都殒了,还能事不关己。”
“果真不是自己生的,便没所谓了,是么?”
闻言,祁王妃跌下座椅,立刻跪地,鬓边的流苏来回晃动。
“贵妃娘娘言重!”
“妹妹何苦来的?”
“来人,扶祁王妃坐稳了。”
贵妃娘娘微微勾起唇角,吩咐道。
待宫人们将祁王妃重新扶在椅子上坐好时,贵妃娘娘接着闲话家常道:“本宫很是好奇,这个通缉令上说的这个兰裕格格为主犯,究竟是怎么回事?”
祁王妃的汗珠渗出,顺着鬓角滑落脸庞:“娘娘,兰裕格格勾结天理教暴徒……因其养女身份,心怀不满……”
“掌嘴。”
轻轻两个字从贵妃娘娘口中飘出,却意味着极大的羞辱。
清廷极少往脸上招呼,只是如今乱世当道,内廷也甚少有人再深究这些不成文的规矩。
宫人手拿木板便招呼上来,只一下,祁王妃便口鼻涌血。
“娘娘!您不能对妾身用私刑!妾身是朝廷命妇!”祁王妃被按在地上,即将被打上第二板时挣扎着说道。
“噢?朝廷命妇?那你污蔑宗室格格,欺瞒本宫,又该当何罪?”
贵妃娘娘好笑的望着她。
“兰裕格格是祁王府的嫡出格格。因着出生便得天残,本应即刻溺毙,是祁王亲自入宫恳求皇上饶其一命。这才特赦养在府中,从不参加任何宫廷宴会。”
“她的生母是本宫的闺中密友,这件事本宫知晓的清清楚楚。”
祁王妃的冷汗从背后溢出来:王爷到底还是不信任她,这些从未与她说过!
贵妃娘娘终于站起了身,一双丹凤眼望向她:“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若再不如实交代。本宫就把你交由宗人府裁定。”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这通缉令妾身是真的不知道为何这么写,天理教暴徒确确实实进府行凶了!至于,凶手究竟何人,妾身,妾身是真的不知道啊!”
“那也就是说,兰裕格格无罪,是吗?”
祁王妃心下一转,闹了半天是为了给兰裕脱罪?也为了给前福晋平反?
“是,娘娘金口玉言,娘娘说是那便就是。”
贵妃娘娘并不满意这说辞:“本宫什么也没说。后宫不得干政,你可不要乱嚼舌根。”
“娘娘说的是,是妾身失言……”
祁王妃连忙伏首,暗叫到这贵妃娘娘果然难缠狡诈。
“兰裕格格如今被皇上扣在了天牢里。”
“什么?”
祁王妃瞪大双目看着贵妃娘娘,一脸诧异。
“本宫想着,既然只是一场误会,入狱对女子来说于名节有损。”
“大理寺亦有律法规定,若是宗亲女子犯案,需发往宗人府审定,期间可于家中取保候审。”
“你明日便将她领出去。”
祁王妃不敢答应,却又知道自己若不答应,惹怒了贵妃娘娘,今日可能出不了这皇宫。
“贵妃娘娘,妾身自当听命。只是,既然是皇上亲自下令,不知此举是否另有深意?”
祁王妃只得将皇上搬出来,看看能不能压得住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看着自己的护甲,轻轻吹了一口气,心不在焉道:“妹妹,圣意不可揣测。你说呢?”
“是……”
“本宫不想再说第二次。”
“是,妾身明日便去办。”
贵妃娘娘脸上露出笑意:“待兰裕回到祁王府上,本宫自有安排。你懂本宫的意思吗?”
祁王妃抬起头,满脸是血,很是疑惑:“您是说……?”
“兰裕一个身残之人,还能有什么好归宿呢?本宫与她母亲是闺中密友,自然好人做到底,替她做主了。”
祁王妃心下存疑,这么多年,也没见贵妃管过兰裕,怎么忽然起劲了起来?
她嘴上依旧答道:“那自然是求之不得。”
“回去你与王爷商议一下。”
“是,妾身领命。”
于是贵妃娘娘命人替祁王妃梳洗后,抹了一些脂粉遮盖肿起的唇齿。
亲切的挽起她的手臂,与她一同前往宫眷命妇们的赏花宴。
祁王妃欲哭无泪,也只得扮笑附和,此后被其他命妇宫眷讥笑嘲讽,都不必赘述。
这一趟进宫,贵妃娘娘对她极尽羞辱之能事。
她恨不得回府便立刻吞金自尽,却念及家中老迈的父母,哭泣一番后,恢复平静。
当门房通报王爷回府时,她立刻迎上前去。
“你的脸怎么了?”
祁王皱着眉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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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
祁王妃忍着哭意,将今日之事如实吐出。
“兰裕在天牢?贵妃娘娘要给她赐婚?”
祁王觉得简直天方夜谭。
“皇上和贵妃娘娘为何会插手?本来这件事都翻过去了。”
祁王来回踱步,顿时觉得后背汗毛耸立,这事情为何他一丝消息也没收到。
此事皇帝做的悄无声息,他与王妃若是贸贸然进宫去要人,便是不打自招。
若是皇帝问他们,消息从何而来?他们如何回答?
如此不仅会得罪贵妃娘娘,连皇帝也会认为他们夫妻在窥探内宫之事。
这可真是要掉脑袋的!
可是,这贵妃娘娘要人,难道他们还能不从?
“王爷,若兰裕格格被放出来,那么大的案子,我们又要去哪儿找……”
祁王妃问道。
祁王示意她闭嘴:“事已至此,你既已应了贵妃娘娘。明日一早,我去向皇兄道明前因后果,务必先将兰裕从案子里先摘出来。”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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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暖阁。
上朝前。
祁王惴惴不安的立在皇帝面前。
皇帝闭着眼睛,靠在圈椅上:“你可知,你这女儿犯了大罪。而且这罪可是由你和大理寺一起定下的。”
“现在,你又与朕说,是你们弄错了?”
“这女儿朕记得可不是什么养女,当年你跪在朕面前,求朕放她一马。这些,你都忘了?”
“如今大清国内忧外患,朕也没这闲功夫来管你府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天理教是朕的心腹大患。他们连皇宫都来过,更何况区区祁王府。”
“与他们有关连的人和事,朕都要斩草除根。”
皇帝睁开双目盯着祁王,后者连连称是。
“朝令夕改是大忌。”
“就算是你们搞错了,但朕的朱笔玉玺,绝不能错。兰裕既然涉案,便断没有放的道理。”
“不但不能放,还要杀。”
祁王闻言瞪大了双目。
“朕,要天下人看到,与天理教勾结,下场就是死,不论是宗亲还是平民。”
“不但要死,还要于菜市口处以极刑。如此方能敲山震虎。”
此刻,祁王不敢再求情。他知道,皇帝敲的这只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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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内宫。
贵妃娘娘站在皇帝身侧,正为皇帝布菜。
今日皇帝已在朝会上宣布,半月后将于菜市口,赐兰裕格格凌迟之刑。
消息传入后宫,贵妃娘娘便知晓定是祁王去找了皇上,且将皇上激怒了。
“你见过祁王福晋?”
“您是说那个续弦?”
皇帝大笑:“朕知道你看不惯她,可又不是她害的你闺中密友难产的。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放下了。”
“臣妾的确在赏花宴那日召见了她。”
皇帝的双眼停留在贵妃那张洁白如瓷玉的脸上:“你要替兰裕求情?”
“不错。她是臣妾密友的遗腹子,无论如何臣妾都想保她一命。”
面对贵妃的坦荡,皇帝欣然的点点头:“可朕已下令。”
“皇上是臣妾最大的依仗,您这么做一定有您的道理。臣妾绝不敢心生怨怼。”
“令章,朕了解你。不要与朕打马虎眼。”
“是不是星灿那小子看上兰裕了?天下间,唯有他能差使的动你。”
皇帝此言一出,贵妃筷子往桌上一摆,大咧咧往空位上一坐。
宫人见状,纷纷离殿。
“皇上,这青城山上清苦的很。星灿年岁又大了,至今连一侍妾都无,想必也是憋得慌。”
皇帝闻言呛了一口水,连连咳嗽:粗鲁,实在是粗鲁……
“他阿玛不管他,额娘又卧病在床。他好不容易与我开口一回,就想要一瞎眼侍妾,难道臣妾还不应吗?”
贵妃嘟着嘴委屈道。
皇帝苦笑着摇头:“你可知,这兰裕已经是符玺的夫人了?俩人连堂都私下拜了?”
“兰裕并非健全之身,如何配得上符公子。皇上,符公子位同皇子,他的福晋、侧福晋甚至侍妾格格都马虎不得,都该由您亲自来挑。”
此话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
“可朕已应了符玺,将兰裕作为侍妾送给他。”
皇帝看着贵妃,仿佛在等她的反应。
贵妃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皇帝并不打算杀她,那就都好办。依她对皇帝的了解,皇帝一定不想留一个软肋在符公子的身边。
“符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不可于儿女情长之间纠缠。可我们星灿不一样,他就是一世外修道之人,本就无足轻重。还是将此等烦恼留给星灿吧。”
“皇上,您说呢?”
贵妃讨好着笑了笑。
皇帝饶有兴致接着问:“那若符玺届时问朕要人,朕又要如何对他说呢?”
“皇上,这人啊,生老病死的可太多了。您已经为她找了替死鬼,可若她自己不争气,又能怪的了谁?”
“臣妾一定会嘱咐星灿,为其改名换姓,务必将她给看住了。一辈子在山上或者赐一深宅大院,岂不美哉?”
皇帝捏了捏贵妃的脸蛋:“就你能贫。”
贵妃起身坐在皇帝膝上:“皇上,臣妾平日里久居深宫,多亏您多年呵护照料。臣妾没有求过您什么。”
“唯独这一次,兰裕既是臣妾密友之女,又被星灿看中想要了去。”
“臣妾斗胆向您求一个恩典。”
皇帝思索片刻,低声道:“那这件事,朕就交给你去办。人得留在天牢里,待半月后发落,你将她换出去。”
“朕要让祁王与顾云霆知道,他们那点破事,朕只是不屑点穿。你明白吗?”
贵妃心中一震,面上依旧乖巧柔顺的点头道:“臣妾知晓。”
“虽然云霆也是臣妾的侄儿,但他实在蠢钝如猪。”
“皇上要杀便杀了吧,臣妾绝无二话。”
“那祁王呢?听闻你们自小玩的就不错。”
贵妃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双手捧起皇帝的脸,认真道:“你要杀,便杀。入宫前幼年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哈哈哈哈哈……”
殿内传来一阵皇帝爽朗的笑声,宫人们知道今夜皇帝又要宿在贵妃的寝宫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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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这一日。
顾星灿带着符玺与贴了面皮的萧商羽一同回了顾府。
符玺早就认识顾大人,顾大人对符玺来府上小住并无二话。萧商羽扮作了符玺的小厮。
顾云霆跟着顾大人,在前厅接待了他们,并且给予了亲切的招待与问候。
若不是早知道顾云霆要杀顾星灿,几人无论谁都看不出来。
等回到房中,设下结界。
萧商羽严肃道:“府中有异。”
符玺亦点头称是:“腥气甚重。”
顾星灿面色阴沉:“大哥身上,气味尤其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