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黛玉从老家奔丧回来,
见过了妙玉,
遂拜妙玉为师,
开始修炼那降伏心魔的功法,
不禁对宝玉也冷淡起来。
偏那宝玉自得了媚人后,连袭人、晴雯也冷落了起来。可怜宝玉毕竟是个银样镴枪头,折腾了几年,到底也不见动静。
话说这袭人,最是一等一的好丫头,在那金陵十二钗又副册里,自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原来这袭人,本名珍珠,并不是贾府的家生子,而是父母为了几两银子卖了来的。起先本是贾母的丫鬟,因贾母怕别人照顾宝玉不周,就把最是温柔体贴的珍珠,给了宝玉。
那袭人自从跟了宝玉,就把心思全用在了宝玉身上。因她姓花,宝玉嫌“珍珠”名字太俗,就凭了放翁“花气袭人知骤暖“的诗意,给她起名叫“袭人”,那珍珠也无可无不可。任宝玉怎么折腾,自己只管照顾好宝玉饮食起居就是了。
这袭人比宝玉大了整十岁。待到宝玉十三岁上,那袭人已经二十三了。宝玉因警幻所授之事上,先是与那可卿样的媚人在可卿房里柔情缱绻;后与袭人温存了一番。
这袭人也算第一个与宝二爷有真情的一个。袭人又是贴身的,陪着宝二爷睡里屋,从此便经常行那好事。
宝二爷房里人多眼杂,这事也不可能没人知道。比如晴雯早就知道,只是姑娘家的不好意思直说,有一次吵架,就把这事给抖落出来,弄得宝二爷和袭人都大不自在。
可是袭人自然知道,自己是老太太给宝二爷的,自己又是家里卖死的身契。这辈子就是宝二爷的人了。早晚还不是一样,所以也就遂了宝二爷的心愿。
这时的宝玉,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要说这些丫头里,也就袭人懂事能干些。
袭人的心思,别人不知道。
可卿最清楚,
只是可卿早就不愿意多管闲事。
如今妙玉得了指点也看明白了。
那凤姐儿更是明镜似的。
只有宝玉被蒙在鼓里。
袭人的心思,
就是想生一个庶长子
然后母凭子贵。
这个心思,
第一个看出来的是可卿。
那天宝玉睡在可卿房里,和袭人行那周公之礼,可卿自然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第二个,是被黛玉看出来的。
所以黛玉开袭人的玩笑,
称呼袭人为“嫂子”。
第三个看出来的,是身边的晴雯。
袭人的那句“我们”,
被晴雯狠狠挖苦了一顿。
害得袭人羞愧难当,宝玉待为袭人出头,更坐实了和袭人的关系,已经不是什么隐蔽的秘密,而是公开的秘密。
而自去年过年,元春省亲后,袭人被家人接回去吃年茶。正在说要替袭人赎身的事,没想到宝二爷来看袭人,那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见到宝玉来了,惊得什么似的,连忙向屋里叫:
“宝二爷来了”!
那袭人更是吓得不轻,赶忙跑出来问着。待进了屋,只见有几个女孩子在炕上。原来是袭人两姨家的女孩子,一起来吃年茶。就恰好被宝玉给碰上了。
宝玉只见那袭人两眼微红,分明是刚哭过的样子。因问了好好的哭什么,原来是家里想给她赎身。
这时的袭人,自是不肯。
待回到贾府上,说起要出嫁的事,宝玉就急了。以为袭人要走。
其实袭人是拿这来试探宝玉,没想到宝玉就认了真。袭人就趁机要宝玉依了她几件事,只要宝玉能做到,再不出去了。
这几件事,原不是什么正经事。
无非是不再发誓赌咒编排自己,那第二件事上,就可见袭人的性格来,是顺着宝玉不爱读书,再去规劝宝玉即便不爱读书,也不可胡说。
那第三件事,却有些女孩子家的心性了。原来是要宝玉从今后再不许吃人嘴上的胭脂了。这话是从上次鸳鸯来引起。可见宝玉是“专在脂粉堆里混”非止一天,并没有冤枉他。
第二天,宝玉那胡乱死缠烂磨的毛病就犯了。说不得还是袭人想着法儿开导他。可叹宝玉到底是块石头。居然还拿了庄子的《南华经》出来胡乱编排。不巧被黛玉走来看见。这才有取笑宝玉胡乱排解庄子的那首诗。
不想这黛玉在宝钗的芳诞上遭取笑,黛玉生气离席,宝玉待要去排解,反被黛玉骂了一顿。
那黛玉自父亲去世回来,原是变了一个人。宝玉犹自不知。这会子做好人反被嫌弃,就想起庄子《南华经》上的那些话来,又联想到刚听到的戏文“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觉泪下。竟大哭起来!就写下了那些似懂非懂,似悟实迷的话来。
恰好被黛玉和宝钗看到,宝钗说是自己的不是,便拿起来撕了。黛玉却说自己能让宝玉收心。袭人只知宝玉哭着不理人。于是三人来到宝玉屋里,只见那宝玉还赖在床上装睡不肯起来。
那黛玉最近正自跟了妙玉修禅悟道,于这《南华经》和那六祖慧能的禅宗,最是熟悉不过,因问了宝玉几个问题,宝玉竟是一个都不能回答。宝玉原自以为觉悟了,这时被黛玉、宝钗一说,才觉醍醐灌顶,离那平常上都还差了十万八千里,更不用说悟什么禅道了。
宝玉的那句“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被黛玉拿了“无可云证,方是干净”来比证,就如当年五祖弘忍在黄梅东山寺,令徒弟各出一偈,考较各人修为,那上座神秀与初来乍到的惠能各出一偈,五祖便把衣钵传了惠能: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宝玉知道自己不能,不如爽快认了。黛玉只是要他不至迷了根性,也不和他深究。一时大家住了方罢。
这会子还在正月里,就有宫里的人报了灯谜出来,让大家去猜。
大家猜了,贾政也在,猜了却都是不能长久的物件。正自纳罕。却被贾母赶了出去歇息着。宝玉却不知其中道理,还在一味胡闹。
大家都凑热闹去了,袭人这会子就独自在家,正烦闷着,却有外面的人,报是王熙凤的贴身丫头平儿来了。只见那平儿生得俊俏里透着灵气,着实是不错的。难怪连贾琏也喜欢得不行,经常瞒了凤姐儿去勾搭。无奈平儿是个看得明白的,并不把贾琏的那些意思太当回事。贾琏也知道这全因家里有个嫉妒心太盛的母老虎。
平儿自然更知道。
这平儿和袭人,原是极熟的。平儿来,原也无事,偏袭人正有解不开的大心结。于是就问了平儿,只道平儿是个明白的。却不料她们的对话,被正在栊翠庵内修习“传音秘示”的妙玉,听了个明明白白。
只听那袭人招呼着平儿,因说道:
“这多久不来的人,今天怎么有功夫过来了?难不成又是二奶奶大正月里还差遣着公务来的?”
只听那平儿笑着说道:
“多久就练就了这么一张伶俐的巧嘴了,不愧是跟了宝二爷的。”
又听袭人的声音响起来,道:
“人家正烦闷,你不来安慰,却说风凉话,敢情大过年的,来了个讨命的了。”
那平儿的声音,自诧异道:
“这话怎么说的,大过年的,我胆小,别吓唬我呵!”
那袭人的声音,这会子就低了下去:
“几时和你说笑了,正有一件大半年了解不开的心迷,要你去分解救命呢!”
那平儿本就是个最聪明伶俐的,只是被她主子凤姐儿每日里压制着不能施展。这会子听袭人这么一说,先自明白了一半:
这事一定和宝二爷有关!
于是只听平儿也不问袭人如何,只管问了袭人,道:
“宝二爷又咋啦?”
“我待要说还没说,你却就这么问了,就是宝二爷。自从那年去了东府蓉儿家的可卿床里睡了,宝二爷就如开了窍般,隔三差五就要缠了我要,到如今少说也有数十回了,却始终不见动静,你在二奶奶屋里,好歹是见识过的,是正要问你,这到底是咋回事呢?”
那平儿跟了凤姐儿来贾府,也不是一年半载了。眼见着宝玉从胡搅蛮缠的少年,现如今已自有了青年男子的模样!听袭人这么问,自然一点都不觉诧异。
只听那平儿接口道:
“宝二爷还是个没有发育完全的,数十回没有,也是正常。不要说这样的正常,就是那正常人,数十回没有,也不见得就不正常。什么时候有了,这事得由老天爷做主,那观世音菩萨三十三应身的送子观音,倒比我们还知道一些。至于我们,都是难说得很。你看我,那琏二爷也不是一两次了,不是一样也没有么?”
这袭人听了,只觉说到自己的心窝里了。就转忧为喜,把个平儿更当了知己姐妹一般。
那妙玉在山上,听到此处,也收了功法,心下却犯了踌躇。这俩丫头在说的话,怎么连自己都听得蒙蒙噔噔的,正要听个明白,那俩人却像心照不宣一样,没了下文。
妙玉哪里知道,她们是在说男女人伦之大事。这袭人、平儿都是年岁比别个大的丫头,平儿又是跟着凤姐儿的,自然比别人知道的多些。那妙玉却是个没经历的,只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待到回过头和师姐妙可说了,妙可似早就知道般,不但丝毫没有惊讶,反而说出了一番话来,把个妙玉听得,更糊涂了:
“这事原也正常,那袭人做定是要跟了宝玉的,宝玉也拿她当了自己人。她俩上次在我房里,就行了那周公之礼了。只是这宝二爷还是个孩子,未必就是个好事。袭人却不能推辞,也正有自己的想法呢!那平儿在凤姐儿屋里,眼见凤姐儿不能多生育,结了婚也有五六年了,却还只是一个巧姐儿,自然平儿也是有想法的,偏这想法就不合了我那婶娘的意。所以至今也不见平儿有动静,其实若我是婶娘,就放开了让平儿去伺候着琏二爷,说不定早就有哥儿了。只这嫡庶上,到底还是有分别的,总不至于抢了你的什么去。可见我那婶娘也是个看不开的。前面我出家时,也曾托梦给她,也不见她就明白了。婶娘聪明自然是聪明的,到底还是读书少,思想见识上,便糊涂了些!”
妙玉被师姐的这一番议论惊呆了,原来袭人和平儿谈的是那闺阁不言之秘的“造人运动”。妙玉哪里听到过这个!
于是就更觉好奇,问了师姐道:
“那袭人说数十次却不见动静,难不成是宝玉的问题么?”
那妙可又接着说道:
“不独袭人,我也是疑惑,这么多年了,我也竟是没有。难不成是老天爷知道我早晚是要出家的,不给我添这一份断不了的牵挂?那袭人急着去问平儿,她也老大不小了,于这事上自然比别人懂一些。想为宝二爷生了子嗣,也好有个确然的结果,也是人之常情了。”
妙玉还不是很明白,不由问道:
“这事就这么难么?不是说但凡求了师父,就不难得到么?”
妙可听闻妙玉的这话,就也笑了:
“师妹说得是。只是咱师父也不见得什么人都帮,况且也有那先天不足帮不了的。这自然也是因果。否则那么多人千百万遍地诵读祈求师父送子,不知要多出多少没有因缘的人来,这不反成了造孽了。”
妙玉更加糊涂了,因问师姐道:
“师姐这话我就更不明白了。难道师父不是说不二,没有差别分别心,一样看待来祈求得子的众人么?”
妙可师姐接下来的话,不由让妙玉突然间似乎大开眼界:
“师父是什么人,自然是没有差别分别心的,只是那世人无非是那贪嗔痴的三毒上,中毒太深,妄念太多。有了金山,还想要银山;有了高楼,还想要广厦;有了内花园,还想要大天下。于这贪欲上,居然是无止境的!你看那些前朝的故事,哪一件哪一桩,不是贪欲过甚引起的?”
妙玉捧上好茶,师姐才喝了半口,又乘兴继续说道:
“没有子嗣牵挂,于我们修行者来说,是莫大的福分。而红尘中的人,却从不作如此想。最好都能如文王般,生出那九十九个儿子来,好为后人再打下那八百年的江山!”
说得妙玉也不禁笑了起来:
“这文王也算厉害了,只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子孙们自相残杀,把个大好的河山,拱手送给了别人。”
妙可听妙玉这么说,也说道:
“你那原来的师父妙庄,也不是普通人吧?有时不能不令人感叹,奈何生在帝王家!那帝王家里,除了那做了皇帝的,别的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更不用说那些连江山社稷都保不齐的主!”
说到此,只见可卿竟自动了真情,双颊竟然滚下泪来。妙玉那时还不知道,原来这师姐妙可,原来的秦可卿,可儿兼美,本就也是如师父妙庄般,从皇家里流出的非同一般的人物!
师姐师妹谈到此,都陷入了长思。
只在那袭人身上,
又看到了尘俗里那些纷扰的念头。
这厢袭人如此,
那厢里躺着的晴雯,
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是这人各有心性,
表现出来自然就大相径庭。
于理,却是一样的。
这时的栊翠庵里,就传出美妙的偈颂词诵读声,一时似乎天地间,都是那妙玉、妙可无与伦比的美妙声音:
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逼身。
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
要知那晴雯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再去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