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妙玉在后山上,只见贾母处来来往往,像走马灯一样络绎不绝的人。就知道又有好戏看了。
这妙玉毕竟还没有修炼到家。于这人事上还是个热心的。一则看大老爷如何,一则看老太太如何,一则看邢夫人如何,一则看凤姐儿如何。
这时候,就见那主角鸳鸯,见邢夫人去了,必在凤姐儿房里商议去了,必定有人来问他的,不如躲了这里,因找了琥珀说道老太太要问我,只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往园子里逛逛就来。
琥珀就答应了鸳鸯。
鸳鸯也往园子里来,
各处游玩,
不想正遇见也在外候主意的平儿。
平儿因见无人,
便笑道新姨娘来了!
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
二人见他急了,
忙赔笑央告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姐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
正说着,只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袭人道当时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说了。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说话之间,已来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里没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
平儿袭人都忙让座。
他嫂子说姑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笑道:“什么话这样忙?我们这里猜谜儿赢手批子打呢,等猜了这个再去。鸳鸯道什么话?你说罢。他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
鸳鸯道他见我骂了他,他臊了,没的盖脸,又拿话挑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他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
一语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
三人唬了一跳,
回身一看,
不是别个,
正是宝玉走来。
袭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那里来?
平儿笑道咱门再往后找找去,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
宝玉笑道这可再没了。
鸳鸯已知话俱被宝玉听了,
只伏在石头上装睡。
宝玉推他笑道这石头上冷,咱们
回房里去睡,岂不好?
说着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家坐吃茶。平儿和袭人都劝鸳鸯走,鸳鸯方立起身来,四人竟往怡红院来。宝玉将方才的话俱已听见,心中自然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
那边邢夫人因问凤姐儿鸳鸯的父母,凤姐因回说他爹的名字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从不大上京。他哥哥金文翔,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的头儿。
这有钱有势的人,办法也是一大堆,一般的人早就投降了,偏这鸳鸯一口咬定就是不放口!
邢夫人便令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妇来,细细说与他。金家媳妇自是喜欢,兴兴头头找鸳鸯,只望一说必妥,不想被鸳鸯抢白一顿,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羞恼回来,便对邢夫人说不中用,他倒骂了我一场。
因凤姐儿在旁,不敢提平儿,只说袭人也帮着他抢白我,也说了许多不知好歹的话,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
邢夫人听了,因说道又与袭人什么相干?他们如何知道的?又问还有谁在跟前?金家的道还有平姑娘。
凤姐儿忙道你不该拿嘴巴子打他回来?我一出了门,他就逛去了,回家来连一个影儿也摸不着他!他必定也帮着说什么呢!金家的道平姑娘没在跟前,远远的看着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过是我白忖度。
凤姐便命人去快打了他来,告诉他我来家了,太太也在这里,请他来帮个忙儿。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请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说告诉你奶奶,我烦他有事呢。凤姐儿听了方罢,故意的还说天天烦他,有些什么事!
这王熙凤还好是个女子,
要是个男儿,
不知道又会造出多少孽来!
贾琏暂且不敢打听,隔了一会,又打听贾赦睡了,方才过来。至晚间凤姐儿告诉他,方才明白。
鸳鸯一夜没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贾母接他家去逛逛,贾母允了,命他出去。鸳鸯意欲不去,又怕贾母疑心,只得勉强出来。他哥哥只得将贾赦的话说与他,又许他怎么体面,又怎么当家做姨娘。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他哥哥无法,少不得去回覆了贾赦。贾赦怒起来,因说道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
贾赦道你别哄我,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他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他,他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想了一想,便说道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
他哥嫂听了,只当回想过来,都喜之不胜。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姐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鸳鸯喜之不尽,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说,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
原来他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
众人看时,幸而他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他挽上。贾母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
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
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劝的了。李纨一听见鸳鸯的话,早带了姐妹们出去。
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姐妹,自然也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赔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
犹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他。
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
贾母就说道不偏心!
因又说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
宝玉笑道我偏着娘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娘在这里不认,却推谁去?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
贾母笑道这也有理。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着宝玉罢。
宝玉听了,忙走过去,便跪下要说,王夫人忙笑着拉他起来,说快起来,快起来,断乎使不得。终不成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
宝玉听说,忙站起来。贾母又笑道凤姐儿也不提我。凤姐儿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贾母听了,与众人都笑道这可奇了!倒要听听这不是。
凤姐儿道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
这话说得漂亮!
顿时就把那各方尴尬的心,给压制下去了。妙玉在山上也为凤姐儿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