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众人说了黛玉起酸,
宝玉最知黛玉,
犹自为黛玉担心,
却见黛玉没事人一样,
反如宝钗所说,
并不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宝玉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心中一直闷闷不乐。
他却不知宝钗、黛玉,
已有了几次的交心之谈;
又加最近随了妙玉师父,
修习佛法、先天神数,
都是有大福报的修心神药!
那呆子还不明白,
只一味在过去的黛玉里打转,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好,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十倍。自己每每担心两人,因琐事生了嫌隙,于亲戚上总是不好,这时看上去两人的模样,自己以往的念头,竟是多余。
一时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姐妹一般。那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诸姐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
宝琴婀娜多姿
黛玉妩媚动人
这一对美人,真非别个可比。
宝玉看着,
只是暗暗的纳罕。
却说不出有甚不对。
只得怪了自己多心。
一时宝钗姐妹往薛姨妈房内去请安后,湘云往贾母处来,林黛玉回房歇着。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
黛玉听了,
便知他有文章言说,
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
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七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
这句话原本说得是那莺莺,
几时和张生接上头了。
黛玉听了,
禁不住也笑起来,
因笑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
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我反落了单。”
黛玉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告诉了宝玉。宝玉方知缘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姐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道:“你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
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
这眼泪就快还光了。
宝玉却不知,只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猩猩毡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
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走来请黛玉。宝玉便邀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
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
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
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
头上罩了雪帽。
二人一齐踏雪行来。
只见众姐妹都在那边,
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
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
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
湘云笑道:“你们瞧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湘云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
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大家凑个社,又替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么样?”
宝玉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儿,晴了又无趣。”
众人看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
李纨道:“我这里虽好,又不如芦雪庵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玩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
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份子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
宝钗等一齐应诺。
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里自己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说毕,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往贾母处来。本日无话。
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唤人起来,盥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庵来。
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那妙玉早就知道众人要在芦雪庵起社,这会子正在打坐早课,只觉心神摇荡,于是运起功法把那魔障收了,颂念起师父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的偈颂词来:
世尊妙相具,我今重问彼。
佛子何因缘,名为观世音?
……
这每日早晚108遍的偈颂词,
如闻妙音如沐春风,
竟有说不尽的自在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