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和闻松所料分毫不差。
朝廷果然来人了。
此次,既揭穿了薛远鸿的真面目,也成功将烫手山芋丢了出去,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吴志文高兴不起来。
一向随波逐流的他,开始觉得不甘。
他回想起跟贤愚先生的谈话——
“朝廷内忧外患,为保新皇地位,此次一定会按律审判,薛远鸿一定会得到该有的结果。”贤愚先生如是道。
吴志文沉默了会儿,问:“那其他人呢?”
薛远鸿十恶不赦,罪当万死,那参与进这件事的其他人呢?
卖家出事了,买家呢?
薛远鸿幕后靠山呢?
他们会如何呢?
贤愚先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并不是不知道问题的答案,而是不想回答,无力回答。
谁不是心如明镜?
而谁,又能改变什么呢?
吴志文甚至不知,这“公正”的审判,都是贤愚先生冒着风险和南胥交易而来。
他低着头,移交了犯人。
全程不敢看在外边咬牙切齿的百姓,连余光都不敢往方才哭喊的人处瞄一眼。
其他官兵也把全部心思放在了交接一事上。
所有该注意到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而注意到的人装作没有注意到,那位可怜的父亲,正重新拾起拳头大小的石头,在薛远鸿靠近的一瞬间,狠狠砸向他脑袋。
等到薛远鸿痛得大叫一声后,该注意这一切的人才反应过来,立刻围住了薛远鸿在内的几位大人。
同一时刻,民众们一拥而上,拦住官兵去路,又将他们包得水泄不通,拔刀不能。
“大胆!”
“放肆!”
“你们这是要造反!”
京里来的大官不停威吓着。
在内围的京兵已经趁着缝隙抽出了兵刃。
被挤在人群中的吴志文被刀光一闪,登时出声阻拦,“别,别动刀!”
他拉扯着林驰,指着一个京兵道:“快,把他拦住,那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啊!”
话音刚落,一名冲在最前方的百姓就被利刃毫不留情地砍伤。
人群的骚动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又是一阵更强烈凶猛的拥挤,胆大的更是抢来了兵器,卯足力气反抗。
骚乱变成了暴乱。
压抑许久的人性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积攒数十年的对朝廷的不满和不信任,在这一刻被发泄得淋漓尽致。
用来劝那位丧子可怜人的话已经不管用了。
什么法律?什么责任?统统不抵用了。
群情激愤,只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尖叫。
哭喊。
拳打脚踢。
刀锋摩擦。
血迹斑斑。
三十余人的暴乱在援兵到来之后,被镇压得彻底。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半炷香时间。
一切结束之后,众人才发现,薛远鸿已经死在了乱刀之中。
无人悲悯。
甚至觉得死得太轻易。
京官看着遍地狼藉,狠狠瞪了一眼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吴志文,阴阳怪气地警告道:“吴大人这官,可算是做到头了。”
任谁任下发生暴乱,都是大失职。
何况是本就没什么功绩,还闹了一出下克上荒唐事的吴志文?
奇怪的是,最在意能否安然身退的吴志文听了这话,竟然没有任何表示。
连一直跟着他的林驰都不由得侧目。
京官也不多看他,而是扫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暴民”,吩咐了一句:“这些人交给你处置了,你可得好好办。”
言语中的威胁和嚣张让林驰不爽,正要说些什么,吴志文抬手拦住了他\/,自己则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道:“是,谢大人提点。”
京官冷哼一声,也不给薛远鸿收尸,便带着自己的人又浩浩荡荡离了衙门。
见人已经走远,林驰皱紧眉头,冲着吴志文道:“大人?”
吴志文深呼吸一口气,没有理会他,而是用心整理好衣冠,再走到人群中,扶起一位男子,“石头是你砸的吧?”
男子正是不久前哭喊着让他申冤的父亲。
男子灰头土脸,脸上似乎还沾着血滴,他看了一眼扶着他的手,又望向远处薛远鸿倒在血泊中的尸体,重重点头,“是我。”
他还要继续说话,吴志文却用言语拦住了他,“前任知州死于乱刀之中,谁也没看清凶手是谁。”
男人顿时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其他匍匐在地的人,也不免抬头瞄了他一眼。
吴志文接着道:“不过,你用石头伤人,确是事实。伤人一罪,改日再判。”
他转头看向在清点人数的小陈,问:“可有其他死伤?”
小陈答:“除薛远鸿,无其他死者。伤者十人。”
吴志文点点头,“将所有参与动乱的人先行收押,有伤者让大夫来看看。”
“是,大人。”
于是,三十余人在惊疑不定中被送出了衙门。
这时,林驰才又开口,“大人这是要放过他们?”
吴志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石头扔过来之前,你当真没有一点儿察觉么?”
林驰眼神一闪,赶忙低头道:“卑职失职,大人明察。”
心照不宣。
林驰既然做了,就不怕后果,但,也不能轻易承认。
他正想着对策,吴志文却没打算追究了。
吴志文摆了摆手,“罢了罢了。”
罢了?
林驰缓缓抬起头,“大人似乎……”
不一样了。
心里的话没有说出口。
吴志文转过身,抬头望着正上方的牌匾。
“国将不国,民又何以为民?”
为官数载,终于在种种之后,说了一句大逆不道之言,却是肺腑之言。
这句话震得林驰忘了反应。
其实,吴志文不是想大逆不道,他是真的失望了。
人一旦失了望,行事作风就会全然不同。
吴志文第一次打从心里觉得,大祁败落了没什么不好。
蠹虫遍地,不如一把火全烧了。
从废墟中重建新秩序,老百姓总能有重见光明的那天。
“你已经做得比‘力所能及’还要多了。”
熟悉清朗的声音自堂外传来。
藏蓝长衫的状师不知何时到了衙门。
吴志文没有转身,而是问:“这个结局,你料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