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说话,屋内陷入死寂。
良久后,少年祝安才起身。
转身拉开供桌抽屉,捻出三根细香,点燃后插进香炉。
“精彩的故事。”
少年如是道,不再转身,留给朱九阴与齐庆疾一个清瘦背影。
“我也不清楚,为何王叔对我那么好。”
“我曾与韩大哥说,王叔三十有六,其实那是我编的。”
“我并不知道王叔具体年岁。”
“有关王叔一切,我问过,不止一次,他始终不愿与我说。”
这次少年并未撒谎,朱九阴听出来了,齐庆疾也听出来了。
“别让你王叔,白白死去。”
留下这么一句话后,齐庆疾与朱九阴离开了。
站在供桌前,怔怔盯着娘亲灵牌也不知多久。
忽然,灶房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少年惊醒,回过神来后走出正屋。
透过大开的灶房门,少年祝安看到一身黑袍,浑身血腥气的王叔,正在盯着铁锅中上下翻腾的元宝饺子。
“王叔,陈大哥与韩大哥来过了。”
王守平扭头看向少年,皱眉道:“他们来做什么?我还没死,他们不该来这么早的?!”
“他们与你说了什么?”
祝安轻声道:“说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是王叔你。”
王守平:“就这个?”
祝安点点头。
王守平:“你吃了没?”
祝安:“吃了王叔。”
王守平从胸膛内摸出属于少年的小本本,抛出灶房。
“上面的人,全死了。”
少年接住小本本,问出心头疑惑,“王叔,你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你认识我爹?”
王守平摇摇头:“不认识。”
“那就是认识我娘了?”
王守平这次点了点头,“一面之缘。”
“或许,我认识你娘,而你娘一不定认得我。”
少年:“王叔……”
王守平:“小安,这世间有些事,是没有答案的。”
“所以,别问了。”
少年神色一愣,半晌后吐出一字,“好。”
可心里忍不住,还是问出另一个疑惑,“王叔,你为何……要吃人?”
王守平怔了怔,显然对少年这个问题,有些措手不及。
男人琢磨了一小会,反问道:“小安,听过福寿膏吗?”
祝安:“知道,听说很容易上瘾。”
“多少人因为抽这个,从而搞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听说有些瘾君子为了抽上一口,不惜卖儿卖女,甚至敢去杀人。”
王守平:“我和那些瘾君子一样。”
祝安不解:“吃这种肉还会成瘾的吗?”
王守平:“别人我不知道,但我早已成瘾。”
祝安:“王叔,你第一次吃这种肉……”
王守平沉默一会儿,声音嘶哑道:“有些事,我想埋在这具躯壳里,直至死亡。”
——
祝家小院正屋屋檐下,王守平端着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猪肉大葱馅饺子。
男人身旁放着个小板凳,凳子上是口小碗,里面是蒜泥。
男人一口一个,狼吞虎咽。
祝安盛了碗煮饺子的面汤,也放在小板凳上。
旋即安安静静蹲在男人身旁。
恍若父子。
很快,王守平吃饱喝足。
起身抹了一把嘴,进入正屋。
捻香点燃,躬身冲着少年爹娘灵牌拜了三拜后,插入香炉。
男人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目光幽幽,盯着少年娘亲灵牌,看了好久。
直至外头雾霭沉沉的粘稠夜色,被火把、灯笼的光,映照出一片血红。
是衙署县丞吴璨,率领数十上百名差役,来追捕男人了。
王守平恋恋不舍将目光从灵牌上挪移开来,转身投向站在门口的祝安。
男人眸光深邃,盯着少年也看了好一会儿。
“小安……好好活着!平平安安活下去!”
“别辜负了你娘亲为你取得这个名字!”
路过祝安身旁时,男人伸出大手,轻轻拍了拍少年肩膀。
祝安静静看着男人高大身形,快速隐没雾霭夜色中。
少年知道,这是他与王叔的最后一面。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再见了。
少年突然就红了眼眶。
他从来都是男儿有泪不轻弹。
自从娘亲死后这些年,少年从未流过眼泪。
他后悔了。
明知已是最后一面,就应该大胆一点的。
将心中那些话,全部说于王叔听。
少年面朝男人遁逃的方向跪了下去。
随即将额头重重砸在地上。
“王叔,再见~”
——
借着无边夜色,王守平成功逃离包围圈,逃出黄泉县城。
然男人早在很多年前便已抱着求死之心。
抽出长剑,男人左手握住薄如蝉翼的剑刃,旋即右手狠狠一拉。
血流如注,悉数洒落逃跑路线上。
回头望了一眼雾霭中的古县,男人神情恍惚,好似又看到那张如春光一样明媚的笑脸。
男人与朱九阴和齐庆疾说过,说祝安娘亲患了肺痨,咳血而死。
实则是男人自己娘亲,患了肺痨,咳血而死。
王守平至今还清楚记得,那是一个大雪浇头的凛冬。
自己与妹妹一觉醒来,娘亲的尸体已经硬了。
被褥上全是吐出来的血。
妹妹趴在娘亲尸体上哭得撕心裂肺。
哭累了就睡着了,下意识往娘亲怀里钻。
孤儿寡母,家徒四壁,就连张破草席也没有。
还是男孩的男人,不愿将娘亲草草埋了。
想着一定要有一副棺材才行,总觉得睡在棺材里下葬,娘亲便不会感觉冷了。
男人跪在亲叔婶院门口一天一夜。
那对夫妇见男人如见丧星。
还是村里老人可怜男人,出了个法子。
于是男人便借了那位老爷爷的木板车,将娘亲尸体拉到黄泉县城,立了块‘卖身葬母’的牌子。
好多天,雪总也不停,路人行色匆匆。
有人觉得晦气,还会冲跪在路边的男孩与木板车上的尸体吐口水。
就在男孩绝望之际,有个少女停下脚步,驻足良久。
少女将钱袋中的碎银铜板全给了男孩。
还将围脖拿下来,亲手缠在男孩脖子上。
少女蹲下身,用手帕擦去男孩冻出来的清鼻涕。
“姐姐,从今儿起,我于安这条命,就是姐姐的了!”
少女摸了摸男孩被冻青的小脸蛋,温柔笑着说:“姐姐不要你的命,姐姐只要你好好活着。”
后来,于安吃了很多很多苦,终于学有所成。
他兴奋着回到黄泉县,想要好好报答那位姐姐。
怎奈,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三两不到六钱银子,男孩给娘亲买了一副最便宜的棺材。
最后,成长为男人的男孩,也因这三两六钱银子,残忍杀害一百一十三条人命后,选择去死。
男人死了,罪才会消。
于男人而言,任何事物都不重要。
少年活着,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