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伏灵三十二年,腊月初七。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天地白茫茫,青衣仗剑行。
通往玉京城玄武门的宽阔官道早不见,被大雪覆盖去。
齐庆疾连油纸伞都没带,只有左边腰间悬佩着至圣先师赐予的听风剑,与右腰系着的陈旧黄葫芦。
风雪迷人眼,齐庆疾脚踩积雪,嘎吱嘎吱响。
四肢百骸是僵冷的,可胸腔里的心却是火热的。
最后一舞,誓要舞他个惊天动地。
玉京城玄武门早在半个月前就封门了,任何人严禁进出。
而此时此刻,却有一抹青色点缀于雪白上。
“国师来了!如约而至!”
官道旁两侧山峦,山腰处绵延出数十里的精舍中走出很多人。
玉树临风的士族公子、钟鸣鼎食之家的千金小姐、玉京城中的权贵老爷们,自然不乏北齐一些阴仙境、阳神境的天人。太多人从古意盎然的精舍中走出,齐聚观战台。
无数双眼睛居高临下,俯望那抹微小青色。
“不是说国师身旁有位远古炼气士吗?怎得没一起?国师当真要一人攻城吗?!”
“仙罡古来君王怎么着也得过万了吧?史记中记载过很多君王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驾崩,纵情声色精亡的、被文官集团于膳食投毒暴毙的、被叔叔打着清君侧发动叛乱下落不明的,甚至于还有栽进茅坑活活淹死的,但无论怎样,还从未有人如国师这般光明正大弑君的。”
“对极!倘若国师当真弑杀武帝,消息遍传人间,将给予皇帝制致命一击,以至于时代都会动荡,人们将逐渐对帝皇失去原本的敬畏之心,这是很要命的!”
“近来也不知何处流传出灵气复苏的谣言,引发广泛热议,冥冥中这个时代似乎要落幕了,新的纪元即将到来,弑帝是否便是那只为旧时代拉上落幕帷布的大手?”
“国师与武帝,两尊于北齐历史而言极重要的大人物,注定要灰飞烟灭吗?”
“历史的车轮碾压下,一切都将成为齑粉。”
“仙罡十国之帝如何?陆地神仙如何?只是岁月长河激荡中溅起来的千万朵浪花中毫不起眼的一朵。”
雷府所有雷山距玄武门不过数里之距,即使齐庆疾走得再慢,终究还是到了。
风雪中,古老巍峨城墙就横在那里,已然历经三千余载风霜雪雨。
城头,矗立着七道身影,或雄姿摄人、或挺拔健硕、或长身玉立……俱是一百多年前上阴之变大事件中,领帝命屠戮上阴学子的北齐七大阳神境宗师。
除七位宗师外,还有近千余身披甲胄,背负箭囊,手持硬弓的弓箭兵,乃武牧下令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个都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
武牧甚至将威力巨大,轻易便可穿金裂石的弩床拉上城头。
至于城外,则是六七千的轻骑兵方阵,个个虎背熊腰,披坚执锐,头盔下的一双虎目冷冽而深邃,面对陆地神仙,这座人间的绝顶,丝毫不露半分胆怯。
旌旗于北风中猎猎舞动,骑兵与胯下军马呼吸喷出浓浓白汽,钢铁军阵不发一丝声响,战意汹汹、杀意腾腾。
难以想象这些身经百战的威武之师冲杀起来会有多么可怕!
玄武门绵延极长的城墙两侧,最边上区域的雪原,亦是汇聚了两大波人,人头攒动,大片大片呼吸出来的白汽飘散于风雪,这是北齐江湖人士。
其中不乏三品金刚、二品搬山、一品倒海的内炼境武夫。
黑压压两大片人,皆为观战而来,也有不少曾是完成学业,下山闯荡的稷丘学子,专为青衣送行而来。
在离军阵百丈之距时,齐庆疾止住脚步。
北风吹起他一袭青衣,乌发似根根龙蛇扭动乱舞。
头顶、肩上落满了雪。
当着无数双眼睛的凝望,青衣缓缓解下悬佩左边腰间的听风剑。
剑,即是剑修的第二条命。
事实确实如此。
自至圣先师赐予听风那一天起,一人一剑,便从未分别离开过彼此。
此日,人亡剑不存!
左手横握剑鞘,青衣右手食指与中指并作指剑,于鞘身狠狠一抹。
‘锵’的一声,一抹乌光扶摇而上,最后悬于青衣与玄武门中央高空。
“你也去。”
青衣左手再抛,连修长剑鞘也冲天而起。
“散!”
青衣轻吐一字,中央高空剑鸣若龙吟。
一束灿烈剑气冲霄而去,劈开晦暗雾霾天,震散铅云,荡碎风雪。
风似乎一刹那小了许多,鹅毛大雪也停了,被剑气劈开的那块浩瀚区域,有耀眼金黄的太阳光芒洒落。
人山人海终于得见,悬于距地千丈高空的剑与鞘。
听风剑与剑鞘虽皆悬空,但彼此之间还隔了一小段距离,也就两三尺。
古仙器无锋若尺之剑尖,对准三尺下的剑鞘,犹如入鞘。
“国师这是要做什么?!”
众人抬头仰望入鞘却不入的听风与剑鞘,摸不着头脑,神情间充满疑惑。
却说青衣,右手指剑于眉心一划,如开天眼,那里金光灿烈。
先是仁,再是义,再是礼,紧接着智、信、诚、恕、忠、孝、悌。
十个本命字,齐庆疾一身修为的具现化,仿若十轮黄金炽烈的小太阳,挤满了整片天幕,将雪,将山川万物都映照的一片黄灿灿。
青衣发声,以雄浑内力加持的声音响彻天上地下,遍传整座玉京城,笼罩偌大皇宫。
“山水读书郎齐庆疾,请北齐武帝赴死!”
这一刻的青衣,不再是卧龙山霁月宗那个齐庆疾,也不是稷下学宫那位大儒齐庆疾,也非上阴学宫那位宫主齐庆疾,更非北齐国师齐庆疾。
这一刻的他,只是想于青山绿水间品读诗书的齐庆疾。
青衣大手一挥,十颗小太阳光芒立刻内敛,十个黄金小字于‘唰唰’声中飞向中央高空的听风剑。
最终,十个本命字全部‘铿锵’镶嵌于古仙器剑身。
某处观战台,有阳神境天人看出了一些端倪,表情震撼道:“国师这是要……斩去北齐国运吗?!”
“覆灭皇族,将武氏连根拔除?!”
那袭青衣,当着所有人的面盘膝坐于雪地。
解下腰间黄葫芦,拔去塞子,仰天痛饮一大口烈酒。
“武牧,帝也?非也,畜生也!”
这一日,青衣当着天下人的面,细数武牧十罪。
“太祖以仁治天下,爱民如子,然后辈之帝武牧也,却背祖弃宗,横征暴敛,以致民生困苦,百姓命贱如蚁,国将不国!”
“武牧一罪,不仁也!”
青衣话音落下的瞬间,中央高天之上,镶嵌十个本命字的听风剑骤然下坠。
十分之一剑刃入了鞘。
与此同时,青冥之上,一道极为粗壮的白茫茫云雾之柱,轰然落下,砸向北齐太庙。
整座玉京城顷刻天摇地动,成片成片屋舍之屋檐上泼落白雪,严丝合缝扣在一起的青瓦噼里啪啦震颤着。
纵横交错的街道上,雪气荡漾,茫茫如仙境。
镶于剑刃上的十个黄金小字,其中一个,永远黯淡熄灭了。
同时,盘坐雪地的青衣,七窍流血,温热鲜艳的血红划过苍凉雪白的面庞。
青衣浑不在意,仰天又是一口烈酒滑入喉咙。
“先帝驾崩,作为人子,竟以披麻戴孝之身纵情声乐,席间狂妄厉嚣,殴打婢女,杀之取红血以作酒饮。”
“武牧二罪,不义也!”
中央高天,听风剑再入鞘内十分之一。
伴随第二个本命字灰飞烟灭,穹顶上又是一道云雾之柱垂落。
皇城一隅,太庙中粗壮承重柱于巨大‘咔嚓’声中折裂,无尽明黄琉璃瓦噼里啪啦爆碎开来,裸露出大面积破洞。
太宗太祖与列位先帝遗世画像,被灌入的北风刮的剧烈摇摆,从上至下紧密排列,小山似的诸帝灵位叮叮当当掉落一地。
“咳!”
喉咙刺痛间,七窍流血的青衣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洒于面前雪地上。
“呜呜~”
嘹亮的号角声忽然呜呜响起于玄武城头。
近千神箭手拉弓搭弦,弩床于‘咔咔’声响中也开始运转,其所用弩箭简直堪比一根根短矛,森然排列。
当号角声偃旗息鼓那一瞬间,弓箭兵顷刻松弦。
紧绷弓弦刹那将箭矢送出,弩床也射去一根根摄人心魄的弩箭。漫天箭雨携风雷激荡的破空声,呼啸着以抛物线的姿态,欲将那袭青衣淹没。
齐庆疾神色平静望着鬼哭狼嚎袭来的箭雨,先是斜斜直射而来的弩箭,仿佛无尽寒森森的短矛,瞬发即至,于青衣身前一丈之距,撞上一堵无形的墙。
那是青衣凝出的内力真气墙。
‘锵锵’声不绝于耳,撞击处一根根弩箭被巨力折断了,箭尖于真气墙上碰撞出丝丝缕缕火星,极炽亮。
弩箭潮来得快去得也快,旋即便是抛物线落下的箭矢。
于真气墙上叮叮当当,散落一地。
绵延精舍中、观战台上、雪原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眼睛都不愿眨,生怕错过什么。
没人开口吐字,四野一片静谧,唯风声呜咽。
从袖中摸出手帕,擦去嘴角殷红。
青衣松手,雪白浸染血红的手帕被咆哮北风吹上了天。
“北齐史有忠义之士,率军抵御大夏入侵,期间两次被俘,誓死不降,英勇就义,留下千古绝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三千年绵长国祚史上,多少儿郎为保家卫国慷慨赴死,然后辈之帝武牧也,因欲苟活,祈求远古传承庇护,将国家当做谈判筹码。”
“武牧三罪,于国,是为不忠!”
乌黑长剑三次下坠入鞘。
第三个本命字,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天穹之上,云雾滚滚,汹涌激荡,宛若一方倒置的溟蒙汪洋。
浩浩荡荡的云雾之柱砸落,北齐矗立三千余年的太庙于隆隆声中,彻底成了一片废墟。
北风中,青衣飘舞乌发刹那由发根至发梢,一片雪白。
大地震动,玄武门前,轻骑兵军阵仿佛钢铁洪流般冲杀而来。
马蹄践踏飞雪,战意与杀气澎湃起伏。
中央高天,入鞘十分之三的听风剑蓦然鸣颤。
天发杀机,一束惶惶剑气扫过大地。
瞬间人仰马翻,战马与骑兵爆开一团团血雾,残肢断臂漫天飞舞,雪地被剑气斩出一道深深沟壑。
城头,七位阳神境宗师如坠冰窖。
“先帝尸骨未寒,九子夺嫡,武牧弑兄杀弟。生母逝世,皇后怜惜,将武牧过继膝下,视如己出。”
“然少帝竟为私仇,威逼皇后与其亲子二皇子行违背伦理纲常之事。”
“登基称帝后,武牧为求长生,怠废政务,隐居西苑,一意玄修,将诸帝呕心沥血开创之江山视若随意搁置之玩物。”
“武牧四罪,于先帝、于皇后、于列祖列宗,不孝也!”
听风剑入鞘十分之四。
第四个本命字也轰然炸开。
玉京地界,天翻地覆。
——
皇城,太和殿,是文武百官上朝的地方。
此刻偌大宫殿中无一人,显得很是空旷。
只有武牧,身着明黄龙袍,端坐九五之尊之位上。
其两手自然放在龙椅两侧靠手上,一双沉如渊海的深邃眸子望着殿外风雪。
好似地龙翻滚,整座皇城都在震动,宫殿屋脊上,落雪簌簌,突然,一物掉落下来,就摔在武牧近前。
是那块镌刻着‘正大光明’的匾,直接摔成了两截。
武牧整个人都处于放松状态。
可怜可悲的齐庆疾。
为玉京城二三百万贱民着想,竟选择于玄武门外斩去武氏皇族气运。
斩吧斩吧,最好斩个干干净净。
不就是武氏皇族失了气运,至此凋零,不就是给北齐换家皇族吗?武牧不在乎。
只要自己还能活着,一直活下去,武氏皇族统统死绝,武牧也一点不在乎。
雷府所有雷山。
朱九阴一边煮酒,一边远望。
一旁,柳暖暖俏脸神情复杂。
“为了城中百姓,师兄不愿攻城。”
“难道就只是斩去武氏皇族气运吗?就这样放过武牧?!”
柳暖暖银牙紧咬,“我都替师兄不甘心!”
朱九阴安慰道:“放心,老齐斩的,从来不只有武氏皇族气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