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崇义、卢俦分别“求证原委”的时候,李煜已经来到了洪州南驿。
按照礼制,这里应该有正四品官员负责接洽,然后,一同到廊下司会见御史台官员,等待一国之君上朝之后,再去宣政殿“汇报工作”。
这一套流程走下来之后,剩下的环节就比较轻松了,无非是摆宴席、赏歌舞。
然而,当李煜赶到南驿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名礼部员外郎(从六品),相当于原本是公司总经理接待,变成了传达室大爷接待。
意料之中。
职场惯用的手法,推出一个不谙“潜规则”的新手出来,有了功劳是领导的,出了事儿自己顶雷。
估计这名礼部小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李煜无所谓,对小吏很客气,让他前面引路。
暗中,李元清低声提醒:“殿下,向左章江门,向右顺化门!”
李煜轻叹,他知道李元清的意思,即便此刻,自己硬闯章江门,也没人敢阻拦,大不了被扣个“不遵规制”的帽子,何必去冒险?
这算是“最后的忠告”了。
李煜感激,但不认同,一个风险出现了,就不能忽视它、绕过他,甚至假装他不存在。
毫不犹豫,转马向右!
“冯党”也好,李从善也好,这次不成功,就会有下次,不怕贼来偷、就怕贼惦记,这种“暗箭”不是每一次都能躲得过的。
否则,历史上赵匡胤登基之后,也不会出现“斧声烛影”的疑案了。
从上空鸟瞰,洪州城池是一个椭圆形,滨水赣江一侧的章江门,人烟稠密、商贾繁荣,而与之相对的顺化门,则人烟稀少、道路难行,沿途更是杂草丛生。
不多时,众人策马来到城外渡槽,过了渡桥,便是顺化门所在。
远远看去,城楼、城门、城墙显得巍峨又破败,纵是写着“顺化门”三字的巨大匾额,也被风雨剥落、侵蚀的不成样子,城门洞中、影影绰绰,四下无人,氤氲之中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
李煜冷笑,“顺化”二字,真是好啊,是要让我顺从、服化对吗?老老实实地任人宰割?
意外的是,匾额之下,竟然有两匹马驻足。
走近了再看,李煜不由得瞳孔颤动了一下,其中一匹马上的人,紫袍金冠、面露富贵,看清那张脸之后,原主的记忆像是被激活了一样,疯狂地涌来!
李煜不由自主地加速,举动异常,李元清则下意识地去摸肋下长剑。
门下青年,正是李从善!旁边随从,则是耀州司马钟谟。
金陵一别,李煜与李从善两人,已经快一年没有见面了,谁又能料到,如今相逢,竟然暗藏杀机!
“太子殿下!”
李从善翻身下马,躬身施礼,态度极为谦恭,但李煜细心地发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免礼!”
李从善来到顺化门,是经历一番思想斗争的,从内心深处出发,他并不愿意“手足相残”,原因无他,“后主素友爱”,原主对李从善非常好,包括第一次钟谟从中作梗、“请以从善为嗣”,以及李从善偷偷去看李璟遗诏的事情,李煜都没有怪罪。
钟谟、孙忌、张峦三人,也极力反对李从善前来,原因无他,都知道李从善容易感情用事,生怕他关键时刻,不能硬起心肠,到时候功亏一篑还是其次,恐怕性命难保!
最终,李从善给了一个三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就是“我要送太子最后一程。”
人之常情,更何况有着血缘关系?
于是,钟谟陪同,趁机也监视一下李煜,担心他发现端倪,不进顺化门。
“纪国公,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既然李从善以“太子”相称,李煜也一板一眼,话语中不带有任何一丝感情。
“闻听太子前来朝觐,特来相迎,同时,也恭喜太子南征得胜归来!”
“哦,岭南之战,想必纪国公也出了不少力,待见到国主,本太子一定为你请功。”
两人说话之间,钟谟就垂手立在李从善身后,眼睛却瞟向了李元清及身后的天策军,一共只有五十骑后,都是原本洪州的“神威军”,战斗力彪悍。
“国主身体如何?”
李从善神情黯然,说道:“旧疾复发、新病侵扰,国主已经多日不上朝了,一直在后宫休养。”
“既然如此,本太子立即前往长春殿,亲口将岭南之战的喜讯告诉国主。”
说完,一拨马,就要进城门。
不知怎地,李从善原本平静的心,猛地抽动一下,他失口喊道:“六哥……”
钟谟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他用严厉地眼神盯着李从善,死死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发出声——国公爷,你可千万别心软啊!
李煜瞳孔一颤,身体有些僵硬,故作轻松地回头:“七弟,还有事?”
“六哥……等你朝觐完毕,我们一同饮酒作词,如何?”
李煜的嘴角,浅浅地勾出一丝笑意,说道:“好,七弟,等我!”
说完,纵马率先近了顺化门,李元清紧紧跟上,天策军刚全员进入之后,门内闪出一人,正是镇守此处的禁卫军统领史守冲,他冲外面的李从善、钟谟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城门关上之后,钟谟立即回头,逼问带路的礼部小吏:“沿途可有人跟随?”
小吏惊慌,说道:“没有,从南驿到此处,就这么多人。”
钟谟忐忑的心,终于放下了,刚见太子入城门时那般痛快,还以为他留了后手。
拿出些银钱,打发走小吏,钟谟、李从善并未离开,他们在等,不多时,孙忌、张峦赶到,身后跟着二百死士。
“守好城门附近,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这才是钟谟的终极安排,城内八百,城外两百,城门由史守冲手下三百人把守,“内、中、外”三层屏障,要确保李煜有死无生!
“钟卿,这是……”
李从善也不知道这样的安排,顿感吃惊,可从三个拥趸杀气腾腾的眼神中,他也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只是,李从善还不知道,他那一声“六哥”,最终挽救了自己的性命。
一入城,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先是身后传来重重的城门关闭声,纵马还没走上几步,两旁杂树、荒草丛中,就接二连三地出现人。
看打扮,都是普通百姓,看眼神,如同恶狼盯羊!
人越聚越多,很快就阻挡住了前行道路。
这么心急吗?
李煜穿越以来,一共有两次“伏击经验”,一次是伏龙桥,他率兵去伏击别人,这一次,则是别人伏击自己。
李元清仗剑纵马,将李煜拦在身后,恶狠狠地喊道:“哪儿来的狗屎,竟敢挡道!识趣的赶紧滚,否则,爷的宝剑可不吃素!”
对方并不言语,一群人互相递了个眼色,猛然间扔掉手中的篮筐、扁担等伪装,亮出了冷森森的刀剑。
一个呼哨!
李元清以为他们要攻过来,谁知,密林之中一阵悉索,传来了弓弦之音。
身为武将,对这种肃杀之声太熟悉了,他刚喊一声:“小心暗箭!”,一支雕翎就飞了过来,直中李煜前心!
紧接着,大量箭矢如同蝗虫般,蜂拥而来!
“快走!”
一声令下,战马嘶鸣,天策军人身、马身上,已经有不少中箭的,血流如注,伏在马背上的李煜,更是不知死活。
只不过,死士所用的都是轻弓,便于携带,但杀伤力有限,天策军一动起来,瞬间就冲入了对面死士群中,全部搅和在一块。
这样,为了避免伤害自己人,弓箭手就只能放弃,举刀冲杀出来,对天策军形成包围之势。
八百对五十二,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
可是,五十名天策军,是从五千人中精选出来的,单兵战斗力恐怖的一逼。
单单李元清一人,冲入死士阵中的一瞬间,已经拿下五条人命,继承下来的“黑云长剑都”的长剑,势大力沉、锋利无比,无论是砍杀、刺杀,早就被驾驭的炉火纯青。
当然,天策军作为骑兵,最恐怖的杀伤力并不是来源于单兵,而是“冲阵”,五骑为一组,战马的步伐都保持着高度一致,即便没有盔甲护体,硬挺挺地冲入死士阵当中,碰到非死即伤。
然而,对方人太多了,不断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远处的道路上,还出现了拒马!
“撤回城门处!”
李元清一边护住李煜,一边引马向顺化门跑,然而,等天策军赶到城门时,迎面也冲过来一队人马,领头的正是史守冲。
“李将军,别来无恙!”
“史守冲,你要干什么?”
“别那么大火气,刚进城门的时候,李将军都不肯用睁眼看我,在下只不过想叙叙旧。”
“叙你亲娘的小舅子,把门打开!”
史守冲皮笑肉不笑,指了指后面城门:“开不开,我说了算,你求我呀。”
李元清青筋暴起,看一眼伏在马背上的李煜,箭矢还在胸前插着!
“史守冲,你如此为难我等,难道也要谋害太子?”
“太子?太子不是在金陵吗,哦,对了,听说去岭南征讨了,何时来到洪州?”
“你放屁!好个贰臣贼子,说,是不是冯延鲁指使你干的!”
史守冲眼神一冷,说道:“在下只是尽忠职守,不需要任何人指使,倒是你李元清,为何无故闯城!”
眼看死士就要围上来,李元清不敢再怠慢,立即拨马冲阵,史守冲也不示弱,挺枪迎了上来。
五十骑天策军面对死士,还游刃有余,可加上三百正规军,立刻就感到吃力了。
虽然守城士兵都是步卒,可正规军作战,根本就不讲单打独斗,全都依靠阵型,十几杆长矛一同扎过来,战马就会本能的后撤,天策军用长剑清扫,最多只能够到白蜡杆,将长矛斩断。
可人家早有准备,又不可能只有一根长矛。
转眼间,排在前面的五匹战马,前胸、肚腹就被扎出来许多血窟窿,哀鸣一声,瞬间坍塌倒地!
战马,就是骑兵的战友,马上的天策军摔下来之后,血灌瞳仁、如同疯魔,抡起长剑就冲上前去。
李元清与史守冲硬刚的功夫,李煜一众已经被彻底包围。
“乱臣贼子,连太子都敢刺杀,不怕诛九族吗?!”
如果怕诛九族,也就不能称之为死士了。
可是,守城步卒与死士有根本区别,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眼前的是太子,只是奉命行事!
李元清一声怒吼,让其中一些步卒懵逼了,怎么回事儿,怎么是刺杀太子?
一见手下迟疑,史守冲大怒,格挡开来李元清的杀招,喊道:“诛杀太子之后,魏大人许诺人人加官进爵、重重赏赐!”
尽管如此,守城步卒还是犹豫,有些人是知道李元清的威名的,一想到自己参与“谋杀太子”的事件,感觉到裤裆都有点温热。
“娘的,废物!”
史守冲用枪挑死一名近前的步卒,威胁道:“事已至此,无法回头,太子若逃脱之后,全都得死!”
利益诱惑加上死亡威胁,终于发挥了作用,顺化门守城士兵再度一拥而上。
转眼间,天策军已经阵亡七人,战马更是惨不忍睹。
李元清焦急万分,心中忐忑,怎么还不来!
人,是最经不起念叨的一种生物,李元清内心在“千万遍呼唤”的时候,沿着洪州东侧的城墙,一条破败的道路上,战马的铁蹄声由远至近、由弱到强,飞速地赶来。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要不留后手,那是真的虎!
随着李煜一同进入洪州的天策军,一共有一千人,除了随行的五十骑之外,其余的也不会闲置着。
李煜一众出发不久,剩余九百多天策军,就在张雄的率领下,从青云浦出发,赶往进贤门。
进贤门位于洪州城东南角,距离要比顺化门更近,平日根本不开放,镇守此处的是兵部员外郎段处常,是一个嘴皮子与刀口子都很锋利的人。
《南唐书》记载,契丹扣留段处常,“处常怨其无信,誓死国事,当面斥责,以病卒于虏(契丹)”。
李觏所谓的“接应”,就是指段处常,两人并无交情,但当李觏言明事实之后,段处常一点都没有犹豫。
“太子打下来那么大地盘,壮我大唐国威,竟然还有人想要害他!”
“段将军,如此说来,你愿意开门放行?”
“废话!太子卫队在哪里?”
“就在南驿!”
“快去报信,我定率兵一同诛杀国贼!”
“这个倒不用,将军立即驱散百姓,打开城门即可!”
“不用我?啥意思?”
李觏苦笑一下,说道:“将军很快就知道了……”
原来,李觏担心段处常不配合,一大早亲自监督送来的伙食,自己在里面加了一斤蒙汗药!
劝不动,就药翻!
“将军,城门钥匙在哪儿,将军,醒醒……!”
……
南驿到进贤门,也就是一鞭子的路程,张雄也不顾的百姓驻足、招摇过市,直接率领九百天策军冲入城中,随行的廖居素指引道路,一阵黑云般冲到顺化门内!
此时天策军,已经剩余不到二十人,李元清臂膀受伤,李煜趴在马背上。
张雄见状,睚眦俱裂,怒吼道:“兄弟们杀,一个不留!”
那是我的兄弟,那是我的手足!
事实上,根本不用吩咐,天策军的强弓早已经张开,对准外围的死士一阵收割。
所谓强弓,至少在100斤(120-150磅)以上,长箭射中目标,基本就是对穿,死的透透的。
史守冲懵了,这些人是哪儿来的?!他们怎么进入洪州?!魏国忠不是保证没有后援吗?!
史守冲,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你的价值已经失去了,从你供出魏国忠的那一刻起。
快马,长剑,疾风般冲锋,无情地斩杀。
死士不是死人,见到这种情景,也大受震撼,他们确实很勇,但终归不是正规军,面对天策军这种正规军事力量,就如同凌霄对战巅峰时期的泰森。
短短一愣神的功夫,顺化门内战局扭转,已经有人扔下武器,转身逃走。
开玩笑,两条腿的能跑过四条腿的?再说,天策军人数已经占据优势。
冰冷的长剑,横在了史守冲的脖子上。
李元清一脸血污:“你很嚣张啊!”
“李……将军,别杀我,都是魏国忠指使的,我是奉命办事!”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好好说,是谁指使的?”
“魏……不,纪国公,是纪国公。”
“不对,到底是谁?!”
“……冯,冯尚书?”
长剑一压,史守冲脖子出现一条血痕,李元清冷冷地说:“承认了就好,你敢翻供,可不仅仅是诛九族。”
史守冲只求保命,对李元清的话,根本不在意。
他乜了一眼趴在马背上的李煜,箭矢射中前心,这么大功夫了,人应该死透了……了吗?
李煜慢慢地从马背上挺直身体,胸前还插着那支箭!
不可能,难道他是鬼?
李煜环顾了一下四周,短短半个时辰而已,顺化门已经血流遍地,这样的结果,不是他想看到的。
可是,他又必须以身犯险,得到这个结果!
不流血的谋杀,称不上谋杀,不做实这场谋杀,倒霉的就是自己。
“李从……太子,你,你还没死?”
看着史守冲惊慌失措的表情,李煜拔下胸前的箭,冷冷地说:“外面不穿铠甲,里面还不能穿软甲?史守冲,你现在猜一猜,谁能保住你的命!”
史守冲脸色灰白,蠕动的嘴唇,发不出一丝声音。
……
顺化门外,两百死士紧张地等待着,他们身后,李从善、钟谟、孙忌、张峦四人,更加紧张地等待着。
门内的厮杀声,传入李从善的耳朵里,让他不停地抖动、颤栗,但同时,又有一种兴奋的感觉,太子的位置终于要轮到我了!
渐渐地,厮杀声小了,没了,顺化门里面发出一阵撤掉门栓的声音。
紧张,紧张到压抑!
期待,期待到狂躁!
城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脑袋先被扔出来。
李从善心“咯噔”一声,以为是李煜的!可定睛一看,不认识!
死士中有人惊呼:“是自己人!”
猛然间,城门打开,一阵箭雨从里面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