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从高浓度向低浓度扩散。
应验的范围包括练习题上的溶质,从温晚凝身上散发的香气、甜味、光亮,过剩的爱与物质滋养出的善良。
这种善良释放到他身上,多到了一种难以用过往常识理解的程度。
和杨夏吃完饭后,她催着他收拾行李,给他买了火车票去申城。
全国最高规格的卡丁车赛道,无需与任何人分享的练习车和设备,橡胶味浓烈的崭新轮胎,和凌彻用组装车带他跑过的那条沙土路,宛如云泥之别。
她说送他去杨夏的车队试一个月,还他救命的人情。
可这背后意味着多少花销,在那座人口数是故乡两百多倍的浩渺城市里,他又能在哪里落脚。
凌野无法想象,连牵线的杨夏也欲言又止,觉得她一时冲动昏了头。
温晚凝显然都没有放在心上。
她这样的人,早在少女时代就习惯了偏爱和示好,无论给予旁人多大的恩惠,都有种行侠仗义般的轻盈——
眼里融不进一粒沙子,想救人就先救了,从不管什么回报和以后。
从东北南下进城三千多公里,接近两天的周转奔波,还要对全剧组的人避嫌,她自然不可能亲自带着他走。
剧组解散后的大半周,凌野只见过温晚凝一次,在出发那天的火车站,杨夏的视频通话画面里。
那是他第一次见浓妆的温晚凝,像是在什么红毯活动的间隙。
她是生来要瞩目的星星,浑身珠光宝气,也让人只看得见她的脸,只需要歪一下头,就压得下满室光辉。
火车站人多嘴杂,叔叔也急着催,其实他只看了匆匆一眼。
可那些因为离得她太近,曾被他下意识忽略的距离感和“女明星”的特质,依然无比明晰地高亮起来,耀眼得让他自惭形秽。
刚到申城的第一夜,杨夏只送他到火车站,到梧桐区房子出租是温晚凝帮打的。
从郊区沿高架进主城区,车流与高楼建筑群越来越密,窗外的霓虹也越来越亮,碎碎闪闪,裹着他向前推,像一条涌动着欲望的鎏金之河。
临行前一天,凌野顶着叔婶的冷眼收拾了小半天,自己的东西装进书包绰绰有余,手上拎的旅游包却很重,塞满了林区野生的蓝莓、榛子和樟子松仁。
无论在怎样的境遇中,上门做客的时候不能空着手,要知恩图报。
这是他小时候从母亲那儿听惯了的话。
可电梯门打开,对着那串重复核对了许多遍的门牌号,他还是停下了。
门廊灯光柔和,映得大理石地砖光可鉴人,连空气里都有种高雅的白花香。
他缝补过多次的书包,起皮翘着边的“某某旅行社”标志,手上的冻疮,甚至是拎了一路的特产,都从未如此扎眼。
自惭,羞耻,与他不值一提的尊严。
凌野本能地滞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和这些尖锐的情绪共处。
在门外不知道站了多久,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他吓了一跳,连忙拿出来看。
很短的一条消息,来自这套房子年轻的女主人。
手机号是温晚凝走之前给他存的,他担心被人看了去,只敢在姓名备注里打了一行缩写。
wwn:【你今天穿黑羽绒服?】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认真回答:【嗯。】
是温晚凝之前买的那件,他今天第一次穿。
等消息的时间过得格外漫长,凌野的手心出了汗,因为在南方显得过厚的冬衣,或者抑不住的紧张。
wwn:【那就好。】
wwn:【防盗门铃给我发了截图,说有可疑男性在门口停留,我还当是谁。】
wwn:【到了不知道按门铃?】
屏幕灵敏度不高,凌野还在这边按,那边的消息又来了。
【……算了。】
【别回了,我过来。】
他喉咙有些发紧,仿佛在课堂上被点了名,却没答上老师的问题。
手机声音功能坏了,只能传讯息——
他这么对温晚凝说过。
可聊天框里的铅字冰冷,他怎么读都拿不准对方的情绪,只担心自己刚来第一天就给她添了太多麻烦。
凌野脊背站得笔直,视线下意识地避开了猫眼,屏息等了一会。
没等到开门,手机又震了震。
女人的语气一如既往地直接,没有半个柔缓的语气词,却耐心无比,如同鼓励一个年幼的孩子。
【按门铃。】
【猫眼旁边那个灰色按键。】
【既然你要住我这里,总要习惯的。】
【按了我就给你开门,你试试。】
他深吸一口气,把指腹使劲在衣服上蹭了蹭,抬起手。
温晚凝的房子比他想的更大,单是因为装潢足够温馨,并不显得空旷。
那些精心设计的低光源,以及堆积在沙发边还没拆的快递盒,都给了他珍贵的喘息空间——
黑暗和同样粗糙的卡其纸箱,可能只在夜间有效,但足以让他带来的礼物不那么突兀。
那时正是年底,温晚凝忙得连睡个囫囵觉都难得,虽然是推了工作特意为他回来,但次日一大早又要出门,并没有和他说太多话。
饮水机和浴室花洒怎么用,附近地铁站怎么走,交通卡从哪儿刷。
一通介绍完,强撑起来的体力已经没了大半,嘱咐了句冰箱里有面包,饿了就用微波炉转一转,扭头就回去睡了。
次卧是特地为他收拾出来的房间,与刚进门一致的奶白色调装修,洁净到一尘不染。
只是家政阿姨似乎记错了女主人的嘱咐,以为要过来的是个女孩子,四件套换的都是温晚凝小时候用过的迪士尼公主印花。
她念旧,搬了新家也喜欢填充些童年时代的印记,平日里束之高阁,偶尔拿出来洗烘一下,随时都能用。
柔软的粉色,边角点缀着立体蝴蝶结缎带,连枕套上的英文小字都是梦幻的花体:
无畏与慷慨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美德。
床头的布面台灯开着,整个房间被柔光包裹,像是等比例放大的精致娃娃屋。
凌野本身睡姿就很安分,这下更是到了板正的程度,光是把脸陷在柔顺剂的甜香味里,就让他拘谨得连翻身都觉得是一种亵渎。
陌生的都市,未知的明天,许久没有摸过的卡丁车方向盘。
不知何时会被发现的耳聋,一定会被扔掉的,挨在客厅快递堆的旅游包。
种种思绪涌入心头,像是有了声音,蜂鸣着胡乱飞舞。
黑暗无法让他宁静。
凌野闭上眼睛,昏昏沉沉挨了一夜。
天蒙蒙亮时,那个他昨晚才下好的绿色通讯软件,第一次亮起了消息提示。
来自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微信联系人。
和晨起时的闹钟类似,因为听不见,他特地设置了最大幅度的高频震动,把手机放在枕头正下方,唯恐自己错过。
第二下震动还未开始,他已经睁开了眼睛。
温晚凝:【蓝莓是从老家带的?】
凌野猛地坐起来。
聊天框的“正在输入中”一闪一闪,新的对话气泡随之弹出,一连两条。
也许是失眠让他的反应速度变慢了,或是经过一路颠簸,他的手机屏终于碎到了难以正常使用的地步。
凌野盯着那两行字看了许久。
直到眼底涌出微不可见的水意,又飞快被空调的暖风揩干。
温晚凝:【好甜。】
【谢谢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