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亚瑟·弗兰克还活着,他也不可能把钥匙交给你,让你来替他检查保险箱。这种一眼就能被拆穿的谎言,只有那些不入流的记者才会编造出来。不过,弗兰克伯爵亲自将钥匙托付给你,这倒是件新鲜事。”
“有什么问题吗?您也知道,我和亚瑟是校友。”
埃德蒙德轻轻啧了一声。
“逻辑是具有力量的,它就像一道光,能够照亮真相。事实上,从你第一次说出那个借口开始,我就知道你在撒谎。我原本希望你能在重复谎言的过程中,自己意识到错误并坦白,看来是我对你期望太高了。”
说着,他抱起双臂,开始分析起来。
“把你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你说弗兰克伯爵之所以把这件事托付给你,是因为他想让你确认他的遗产在大火中是否完好无损,对吧?”
“是的。”
“那么,完好无损的标准是什么?”
菲勒蒙刚想回答,却又立刻闭上了嘴。
因为他意识到,埃德蒙德并非真的想要一个答案。他这是在用惯用的方式引导菲勒蒙自己思考。如果菲勒蒙轻易地回答了这个问题,那他就会在这场对话中彻底沦为被戏弄的对象。
意识到这一点后,菲勒蒙故意装出一副困惑的表情。
仅仅用一句话,埃德蒙德就彻底击溃了菲勒蒙精心编织的谎言。直到这时,菲勒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哪个环节出现了纰漏。
“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一直忍着没有拆穿你,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困难吗?我太了解你了,你总是觉得别人会被这种拙劣的谎言蒙骗,所以就懒得再去费心编造更完美的谎言。你真是越来越懒惰了,菲勒蒙。看来我得在你家住上一段时间,好好督促你改掉这个坏习惯了。”
埃德蒙德的话语充满了戏谑,但这对菲勒蒙来说,已经比被当面拆穿谎言要好得多。
“你说弗兰克伯爵在意的是他财产的完整性。但他一辈子都没有打开过那个保险箱,甚至连密码都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放心让别人去检查里面的东西是否完整呢?除非你的这位朋友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圣人,否则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会这么做。据我所知,现任弗兰克伯爵似乎并没有出家修行吧?”
“或许,他只是非常信任我。”
“啊,真是个聪明的解释,我竟然没想到。看来是我错怪你了。”
菲勒蒙试图挽回颜面,却只换来埃德蒙德更加露骨的嘲讽。
“如果我一定要证明你的朋友其实并不信任你……”
“不,不用了,我已经明白了。”
埃德蒙德从不说废话。如果菲勒蒙敢对他的话有任何轻视,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将菲勒蒙贬得一文不值。
最终,菲勒蒙只能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般低下头颅,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我认输。”
“我从不知道说教也需要分出胜负。”
“……是的,我撒谎了。”
“就这样?”
埃德蒙德的眼神如同玻璃珠般锐利,菲勒蒙知道他在期待什么。每次菲勒蒙承认自己撒谎后,埃德蒙德都会提出同样的要求。
如果是在其他注重道德的家庭,或许一句道歉就能解决问题。但在赫伯特家族,这种软弱无力的东西毫无价值。
埃德蒙德想要的只有一个——
真相。
“莱蒙。”
埃德蒙德放缓语气,亲昵地唤着菲勒蒙的名字。对他来说,这场交锋已经结束,他无需再步步紧逼。一如既往地,他做好了倾听一切的准备,等待着菲勒蒙的坦白。
菲勒蒙再次陷入了困境。他的内心挣扎,如同一个犯错的孩子,但与之不同的是,他所要面对的问题要复杂得多。
他在思考,自己究竟该说多少?
“你在犹豫什么?”
埃德蒙德敏锐地察觉到菲勒蒙的迟疑,立刻追问道。他知道,菲勒蒙不可能像之前那样用拙劣的谎言蒙混过关。然而,菲勒蒙却无法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
知识,有时也是一种毒药!
在这个世界上,智慧和真相就像慢性毒药,一旦沾染,便会在潜移默化中侵蚀人的理智,最终使人失去人性。
而埃德蒙德,是菲勒蒙认识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菲勒蒙无法想象,如果埃德蒙德得知真相,他会变成什么样。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将埃德蒙德也拖入深渊。
“对不起。”
时间紧迫,菲勒蒙必须做出选择。
“我不能说。”
他选择了放弃。
埃德蒙德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追问。他只是抱着双臂,用手指轻轻敲击着菲勒蒙的胳膊,低声问道:
“为什么?”
“因为很危险。”
“你以为我会因为这句话就善罢甘休吗?”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但这件事和您想的不一样。”
埃德蒙德眯起眼睛,菲勒蒙连忙补充道:
“知识本身,就是危险。”
世界上危险的知识有很多,它们可能是犯罪的,也可能是政治的。但无论如何,知识本身并不会构成威胁。
菲勒蒙故意将这句话反过来说,相信聪明的埃德蒙德一定能够理解他的用意。
菲勒蒙不知道自己的意图是否被埃德蒙德察觉,因为他得到的回应完全出乎意料。
“莱蒙,我送给你的那盆兰花,你还留着吗?”
“什么?”
“就是你落水那次,我去探望你时,留下的那盆兰花。”
菲勒蒙完全不明白埃德蒙德的意思。
“啊,我记得。”
“只是记得吗?”
这也不能怪菲勒蒙,毕竟那盆兰花是他在昏迷时收到的礼物,之后也一直是玛丽在照顾。
“事实上,已经没有了。那场大火烧毁了房子,我什么也没来得及带走。”
当然,除了那把来复枪,但菲勒蒙觉得没必要告诉埃德蒙德。埃德蒙德并没有表现出失望的神色,只是淡淡地说道:
“这样啊,那真是太可惜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埃德蒙德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更没有等待菲勒蒙的回答。菲勒蒙知道,这件事肯定另有隐情,但埃德蒙德既然不愿多说,他也无从追问。
他更不敢开口询问,因为埃德蒙德已经转身朝楼下走去。
“您要去哪里?”
“我以为你是来找弗兰克家族保险箱的。”
埃德蒙德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菲勒蒙能够感觉到,埃德蒙德似乎改变了主意,决定帮他一把。但与此同时,菲勒蒙也明白,埃德蒙德的反复无常,将会成为他日后必须解开的谜题。
不过,埃德蒙德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总是有着简单的答案。兰花,或许就是解开一切的关键。
菲勒蒙决定暂时放下心中的疑惑,埃德蒙德既然没有明说,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于是,他快步跟上埃德蒙德的步伐,朝着地下室深处走去。
长短不一的楼梯交错排列,如同迷宫般复杂。
地下室的结构如同蚁穴般错综复杂,菲勒蒙已经无法分辨自己究竟身处地下几层。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这里比他想象中深得多。
埃德蒙德突然停下脚步。
“不用着急。”
菲勒蒙还以为埃德蒙德是担心他腿脚不便,便开口说道。埃德蒙德听后轻笑一声,菲勒蒙顿时明白自己被耍了,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羞红。
就是这里。
1869年,弗兰克家族保险箱的所在地。
埃德蒙德接过菲勒蒙手中的钥匙,走进了一间从未有人踏足的房间。他的行动看似毫无章法,却又像是在按照某种规律寻找着什么。
菲勒蒙观察了许久,也没能参透其中的奥秘。很快,他就明白了原因。
正如埃德蒙德所言,他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找到了弗兰克家族的保险箱。
“这就是你要找的弗兰克家族保险箱。”
穿过一间间密室,他们最终来到一间狭小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样东西——占据了半面墙壁的巨大保险箱。
“和钥匙比起来,这保险箱可真够大的。”
“所有钥匙的规格都是固定的。”
菲勒蒙不禁感叹,英格兰银行在安保方面未免也太过谨慎了。但转念一想,能够在几十年间洞悉银行安保系统的埃德蒙德,又是何等惊才绝艳?
或许,从一开始,想要用谎言欺骗埃德蒙德,就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我要打开了。”
就在菲勒蒙胡思乱想之际,埃德蒙德已经熟练地操作起来,伴随着沉重的声响,保险箱的大门缓缓开启。
映入眼帘的,是一行雕刻在保险箱内壁上的文字。
“遵守我们的规则,无人可带走任何东西。”
(obey our order. no shall bring one.)
菲勒蒙低声念了出来。
“三个o。”
“有什么含义吗?”
“不知道,但通常情况下,这种句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
除了这行醒目的文字外,保险箱的内壁上还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各种符号和文字。菲勒蒙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虫子,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用拉丁文写成的小字。
“果然如此。”
“您看得懂吗?”
菲勒蒙虽然也懂一些拉丁语,但保险箱上的文字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更重要的是,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菲勒蒙从未见过的组合词汇,这让他不得不怀疑,这些文字很可能是用拉丁语重新编写的现代英语。
“真是聪明的方法。四把钥匙分别由不同的人保管,nsbo,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nsbo是什么?”
“无人可带走任何东西。(no shall bring one)”
“为什么这么读?”
“‘遵守我们的规则’,这句话是为了引出ooo而存在的。”
面对菲勒蒙严肃的提问,埃德蒙德半开玩笑地回答道。菲勒蒙知道,埃德蒙德并非完全在开玩笑。
“莱蒙,你还不明白吗?”
“不,我明白。只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保险箱要由四个人共同保管。他们把一些不能被带走的东西锁在了保险箱里,并且设置了规则,确保没有人能够带走它们。”
菲勒蒙走进保险箱,用手掌抚摸着内壁。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是知识,对吗?”
“看来你并没有仔细阅读里面的内容,真是懈怠啊,莱蒙。”
“哥哥,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用拉丁语?这不过是贵族阶层的虚荣心作祟罢了。”
“这里不就有人在用吗?”
埃德蒙德的话语让菲勒蒙无言以对。
“所以,这里面到底是什么?看起来像是毫无规律的文字和符号,还有一些奇怪的图案……”
“是设计图。”
埃德蒙德回答道。
“而且是非常复杂、精密的机械设计图。真是不可思议,我虽然能看懂上面的文字,但却无法理解其中一半的内容。比如,这张设计图的名字是……”
就在这时,菲勒蒙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些画面。
腐朽的木制别墅,弥漫着蒸汽;蓝天白云,般的云朵;繁星点点的夜空,连接星光的铁轨……这些毫无关联的画面如同电影胶片般闪过脑海。
无数拉丁文字符涌现,如同拼图碎片般,在菲勒蒙的记忆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飞机。”
去年夏天,泰晤士河畔,那架隐藏在地下的双翼飞机,螺旋桨转动的声音仿佛再次回荡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