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丁此言一出,鬼手惊讶不已,不自然地去看李丁的面部表情,只见李丁眉峰高挑,面带愠色,似有怪罪自己之意,鬼手挣扎着想坐起身来,站在一边的鬼手老婆赶紧上前托住他的后背。
刚才还侃侃而谈的“云雀”,见李丁突然变脸,也颇感意外,顿时将还在往昔峥嵘岁月里放飞的心神收敛起来,下意识地从腰间摸了一把,却什么也没有摸着,略显慌乱的将双手撑在炕上,支起身子,拖着那条伤腿,屁股摩擦着炕席往里边退去。
精于世故的李丁说出此番话来,自有他的用意,他从鬼手和“云雀”的话里早就探明了他们的底细,耳朵里听着他们眉飞色舞的讲述,心里却在谋划着如何能将这些人为己所用。李丁混迹官场多年,深谙权术之道,恩威并施的驭人术早就玩得驾轻就熟。
李丁略施颜色,就将谈兴正浓的二人当场震慑,看着他们神色紧张的样子,心中颇为受用,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己现在虽然不是名正言顺的乡长,但也是这一方土地上说一不二的人物,自己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应该有人噤若寒蝉,这才是一方诸侯该有的样子。
李丁知道面前之人有可能为自己眼下的困境解围,可他毕竟是个杆子,而自己贵为一方政府官员,虽然只是一个不入流的从九品,可代表的是官府的威仪和体面。自己即便是让他们出力,那也不能失了身份,丢了气势,要让他们明白,自己不是求他们,而是对他们的法外开恩。否则,自己对土匪流寇可是有便宜行事之权,可以先斩后奏。
官和匪,自古以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水火不容,刀兵相见,或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有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时又角色互换,身份相易。大家都是出来闯天下的,想混得风生水起,叱咤一方,那就得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还得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李丁紧盯着“云雀”说道:“你可知道,我现在是黄崖湾乡的剿匪总指挥,面对土匪,可以直接击毙,你若不是老鬼的故交,只怕此时你早已身首异处了。我再问你,你们大当家此次派你前来,难道就仅仅是和老鬼叙旧吗?是不是还要合谋其他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云雀”心中有些胆怯,把惊恐的目光投向鬼手,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李丁。他不知道李丁为什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开始问自己话时还客客气气,谈笑风生,现在竟然满脸杀气,一副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样子。无冤无仇的,难道真想把自己抓起来送官法办吗?自己来找鬼手岂不成了自投罗网?“云雀”有些摸不着头脑。
鬼手跟了李丁近二十年,倒是深知他的脾气习性。鬼手迎着“云雀”的目光,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这一切都由自己应对。然后乖巧地对李丁说道:“少爷息怒,这事我做的是有些瑕疵,我当时结交小五点并没有考虑他是杆子身份,只是觉得他为人仗义豪爽,是可交之人,遂结识为朋友,但人各有志,我并没有想着要和他一起去占山为王,打家劫舍。”
李丁冷哼一声说道:“你私下结交杆子还不算,要是胆敢有了落草为寇的念头,我就亲手把你关进大牢,我绝不会纵容自己身边的人去为非作歹。”
鬼手小心地说道:“少爷,你平日里对我们多有教导,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我心里还是有数的。我只是想多个朋友多条路嘛,这人有三六九等,五行八作,谁也不知道会和什么样的人意气相投。恰好遇到了,性情相合,脾味相同,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朋友。抛开小五点的身份不说,小五点为人处世绝对是这个份儿,是能够深交的朋友。”鬼手说着用那只健全的左手竖起了大拇指。
鬼手停顿一下,看李丁并没有要打断他的意思,接着往下说道:“小五点是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之,别人有求于他尚不拒绝,要是我有事,打声招呼就好使,要不他也不会把自己在杆子里的信物送给我。”说完又把手伸进怀里,摸索一阵,取出一个吊坠,正是小五点送他的刻有自己姓氏的战国红翡翠令牌。
一边的“云雀”看李丁的脸色有些缓和,赶紧附和着说道:“我们大当家的义薄云天,和鬼爷更是肝胆相照,鬼爷的事便是我们杆子里的事,鬼爷现在被人伤的这么严重,这仇我们一定要报,不管他是谁,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们也得把他抓回来,让鬼爷处置。若是少爷您有能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您尽管开口,我相信大当家的一定会鼎力相助。”
老奸巨猾的李丁看“云雀”刻意讨好自己,逐渐显现出愿意主动为自己出力的意思,知道今天鬼手家这趟没白来,这事儿有戏,压在心头的巨石落了地,轻松不少,脸上却依然不动声色的说道:“官府的公事怎么能当成是江湖上的个人恩怨,这于理不通,与法不合。再说了你怎能能做的了你们大当家的主?”
“云雀”当即分辩道:“少爷,你不要看我就是个前来送信的,我可是我们大当家的心腹之人,当年我们一起在华山给小rb做过苦力,有的是交情,他是信任我才让我担当此任的,我的话他大多都会言听计从,待我回去禀报大当家后,大当家一定会带人为鬼爷报仇雪恨,为少爷排忧解难。”
李丁貌似将信将疑的点点头说道:“你们大当家的品性要是真如你们二人所言,我倒是可以抛开对他杆子身份的成见,见他一面。若是我们谈得投机,或许我还能给你们一个改头换面,出人头地的机会,带你们走上一条康庄大道,日后你们再不用东躲xz的过活。”
“云雀”见李丁冰冷的态度逐渐好转,还起意和大当家的面谈,言语间给自己期许了一个杆子里兄弟可以漂白的机会。“云雀”当即喜出望外,他知道大当家的早就流露出过这样的想法,只是苦于一直没人牵线搭桥,眼看着现在机会就在眼前,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云雀”面带喜色,拍着胸脯说道:“少爷,在这个时候,您要是能给我们兄弟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让我们也能跟着您吃几天皇粮,那便是我们的再造爹娘,大当家的肯定乐意。这事包在我身上,我让大当家尽快安排和您见面。”
鬼手看着喜不自胜的“云雀”,再看看脸上风平浪静的李丁,心里暗叹道:“主子就是主子,一个字没提,就把心里想的事给办了。本来是有求人家,却要让别人感恩戴德,这心机也够深的,怪不得街上百姓都叫他三朝不倒翁,实在是厉害。”
李丁看“云雀”上钩,也暗叹一声侥幸,想想自己在疤脸的煽动下动了贪欲,本想财色双收,结果被曹旋反杀,损兵折将,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无奈之下,只能去向军统求救。谁知顺道来探望鬼手,却峰回路转,遇到了可堪重用之人,真是上天垂怜,天不亡我啊!
李丁见鬼手无碍,自己所处无计可施的困境也有了曙光,心中倍感欣慰,便不再在此耽搁,从兜里掏出来二十块大洋,放到炕上说道:“这些钱你们留着,让郎中给多开几副好药,多服些滋补品,安心养伤,希望你们尽快好起来,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我有事先走。”说完转身出门。
鬼手夫妇和“云雀”再三感恩客套,李丁跨步出门,鬼手老婆把李丁一直送出大门,直到再看不到他的背影才转身回来。
“云雀”见李丁离去,对鬼手说道:“鬼爷,听着少爷刚才话里话外的意思,弄不好还能赏弟兄们一碗官饭吃,他真有那么大本事吗?能把咱这些弟兄给漂白了?”
鬼手说道:“只要是少爷说的,我都信,我跟了他近二十年,他从没有亏待过我。我本是他家的护院,是他让我吃了这碗官饭,做了十几年乡丁队长。他从北洋政府就是这里的乡长,历经日伪政府,现在依然是这乡里说一不二的主。”
鬼手深邃的眼睛有些湿润起来,他想起了李家的过往。
李丁祖上三代都是黄崖湾乡的大地主,李家虽然富庶一方,却没有人在衙门里当官,即便是芝麻大的一个小吏,也可以在他面前颐指气使,李父觉得有些在乡里抬不起头来,便萌生了让儿子做官的想法。
李父请了乡里最好的先生教儿子们读书,奈何几个儿子都不是那读书的料,久学无成,眼看着一天天长大,都无缘科举。李父只得另辟蹊径,花费巨资托人疏通官场关系,搭上了北洋政府一个副都统,几经打点,给年仅十九岁的小儿子买下了黄崖湾乡长的职务。
李丁就任后,李父觉得儿子年龄尚轻,怕他办事不稳重,也为他安危担忧,便把家中高薪聘请的护院鬼手让他带到身边。鬼手武艺高强,思维缜密,遇事很有头脑和见地,很快就成了李丁仕途上的左膀右臂。
李丁读书不行,混迹官场却是一把好手,他善于见风使舵,谄上欺下,年龄不大,却在官场里混得游刃有余。他很快就力排众议,把鬼手提拔为乡丁队长,让他带领众乡丁维护地方治安,保护自己安全,并把鬼手的家小一并接到了乡里。这个家奴出身的下人摇身一变也成了吃官饭的人,并且手握实权,自此愈发对李家感恩戴德,誓死报效终身,所以夫妻二人在李丁面前一直以家奴自居,私下里称李丁为少爷。
李丁二十出头,就因其别出心裁的周到接待,受到前来黄崖湾乡视察防卫的察哈尔都统府官员赏识,大赞其为可造之材,拟破格提拔为中都县副县长。然而事不凑巧,未待正式任命下来,日军便开始入侵中都城,李丁的委任被搁浅。
在日军惨无人道的屠杀下,整个中都城彻底沦陷,目之所及皆为焦土,日军的队伍很快就开进了黄崖湾乡,善于审时度势的李丁带着鬼手和一众职员,投到日军门下,依然被日军委任乡长之职,鬼手也在李丁的运作下再次担当乡丁队长,二人狼狈为奸,做起了汉奸。在十多年的时间里二人一直掌握着这方乡土的生杀大权。
就在数月前,人民军队长驱直入,攻克日寇占领区,黄崖湾乡这片热土重回人民手中。李丁看到日军大势已去,带领一众手下,举起义旗,归降人民政府。
由于李丁主政地方多年,对乡村工作颇为熟悉,刚刚夺取政权的人民政府也缺乏相关的人才,在他投诚后不久,便再次委任他为农委会主任。
而鬼手却没有让他再担任乡自卫队队长,一来因为他年事已高,二来人民武装不能掌握在投诚人员手中。在李丁的一再建议下,让鬼手做了看守乡公所大门的门房,依旧整日围绕在李丁身边,为李丁保驾护航。
李丁从北洋政府到日伪政府,一直任职乡长,直到今天的新政府,也是这小小乡公所里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历经三朝不倒,成了黄崖湾乡政界名副其实的不倒翁。
“云雀”听得鬼手这一番叙述,才明白了李丁的身世和过往,对他三朝屹立不倒,也不禁啧啧称赞。
鬼手对“云雀”说道:“少爷这人的性情我比较了解,往往是举重若轻,你且在此留宿一晚将养,明日就赶紧回去将此事报知大当家,让他即刻来这里和我面谈。少爷这边情况紧急,需要我们尽快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帮他应付眼下难关,这件事或许你们大有可为。大当家带你们重新回到这里,举步维艰,也急需一个正当身份安身立命,这些问题他们见面后或许就全部迎刃而解了。”
“云雀”答应一声,只待明日一早动身回去复命。
李丁从鬼手家出来,没有再去军统的联络点,也没有回家,而是又折返回了乡公所。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不安的心绪已经稳定下来,面前的死局因为“云雀”的出现又令他看到了一线生机。他是深知小五点的分量的,这个日伪时期叱咤一时的悍匪,绝不是空有虚名,他心狠手辣,胆大妄为,六亲不认,只要拿出的利益分量够重,没有他不敢干的事。
今天自己虽然在气势上始终压制着“云雀”,让他主动提出帮自己排忧解难的想法,可是如何才能让小五点为自己所用呢?自己和小五点不认识,手里也没有足够的筹码,现在和他唯一的交集就是鬼手,若是面临如此困境的人是鬼手,或许小五点出于义气会出手相帮,而自己和他素昧平生,他凭什么要帮自己呢?
自己面临的不是小事,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万一处理不好,后果不堪设想。小五点是不二人选,除了他有这能力和手腕,只怕眼下再找不到更合适的人。如何才能激发出他的动力,让他臣服于自己?自己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等见了小五点,探出他的底细,无论多大的代价,都得把他争取过来,成败只能在此一举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