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沉眷在这个部族第十年。
十年前他晕倒在这个部族外,当时他不过八岁,但是苗疆一向不收外人。
是上一任祭司力排众议,将他收为弟子并抚养长大。
而他也不负众望,不过十八岁,便已经习得老祭司一身本领。
老祭司牵着沉眷时常走在苗寨之中,他总是轻抚着沉眷的脑袋,说他是天生适合做祭司的。
万灵之体。
没有比这更适合成为祭司的人了。
而老祭司也正是看中了沉眷的体质,才将他收为弟子。
毕竟苗疆这个地方,毒雾虫障,飞禽猛兽,一个八岁的孩子若是没什么特别,根本就不可能活着来到苗疆。
万灵之体,天生就是受世间万物优待的。
老祭司已经很老了。
他的一生都奉献给苗疆,自然也希望苗疆可以世代和平延续。
可他找了这么多年,在一所又一所寨子中看着新生的孩子,却没有一个有当祭司的天分。
无法与自然沟通,又如何帮助苗疆度过如今乱世。
他已经很老了。
老到已经拖不起了。
即使沉眷来历不明,老祭司还是将他留了下来,因此对他的管束也是格外严格。
亲自管教。
从豢养蛊虫到生活琐事,事无巨细地关心。
与其说是关心,更多的是监控。
他一直没有相信过沉眷。
只是他太老了,老到他已经力不从心,不得不将所有的本事全都教给沉眷。
而他自己已经大限将至了。
苗疆自古以来便是个神秘的地方,可到了此处才会发现,这里的人不过是崇尚自然,尊重自然。
他们认为自然万物相伴相生,人类有改造自然的能力,却不应该仗此行凶。
而万灵之体,天生便有着沟通自然万物的能力,对自然万物的感知都会更加敏感。
苗疆防御外敌的底气来自于那些神秘的蛊虫。
而每一只蛊虫的培养,都是需要向自然索取的。
那些毒物,哪一样不是自然的馈赠。
每一次的集中培养,族中都会开坛祭祀,乞求山灵的宽恕。
也正是深谙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道理,苗疆之人才一直生活在群山之中,世世代代相安无事。
而沉眷,无疑是苗疆近百年来最有天赋的祭司。
不过十年,便将老祭司一辈子的本事学了个七七八八。
那天,老祭司正式将整个苗寨的人都聚集在一起。
祭台之上,他宣布了沉眷将要继任他的位置。
这些年沉眷为苗寨中也解决了不少问题。
寨中对这个外来的孩子也没有最初那般抗拒。
而沉眷是万灵之体的消息,苗寨之中,所有人也都知晓了。
年岁看起来不过十八的少年容貌昳丽,却是处变不惊,仿佛已经经历过世事,着一身素衣,缓步走上祭台,垂着脑袋,任由老祭司将祭司的礼服一件件为他套上。
色彩鲜艳,繁复精美的礼服衬得少年面容越发俊美。
沉重的银冠叮铃作响,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衬得少年更加庄重。
老祭司欣慰地拍了拍沉眷的肩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沧桑,一双浑浊的眼珠中迸发出异常的生机。
苗疆核心人物,也在这样不经意间完成了迭代。
而在那一场正式的祭会后,老祭司像是突然被抽干了一直吊着他的那口气,身体迅速衰败下去。
不过短短两日,便是不良于行。
而沉眷这段时间也是谢绝了所有上门的访客,一心照料着榻上这位已经年逾百岁的老人。
在老祭司离世的前一夜,他将沉眷叫到自己房中。
沉眷乖巧地跪在他的床头,低眉顺眼,拿着沾湿的布,细心擦拭着老祭司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的身体,神色没有露出半分嫌恶。
十年如一日的沉静。
像是侍奉自己的父亲一般尽心侍奉着老祭司。
老祭司看着床前的少年,轻叹一口气,原本满腹话语终究只是化作一声长叹。
干枯的手紧紧攥着少年的手,“阿眷,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你八岁之前的事情,这么多年,我也没有看懂你,但我知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
沉眷沉默不语。
老祭司也继续打感情牌,紧紧攥着沉眷的手,
“我希望你能看在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上,护佑苗疆几年。”
“几年之后,天高任鸟飞,你若想离开,不会有人拦着,拦……你。”
老人似是有些喘不上气,急速咳嗽起来,却还是坚持说下去。
“我没多少日子了,几年就,就好……嗬,嗬,嗬——”
几年之后,那个极具天赋的孩子就会长大成人,他相信就算没有祭司,那个孩子也能护佑苗疆。
不必再依仗沉眷。
他只希望这个在苗疆待了十年的孩子,能对这个地方有点感情。
能护佑苗疆几年。
几年就好。
老人说到最后,喉咙之中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急速喘息着,像是在遭受着巨大的痛苦,抓着少年的那只手力道大得出奇,所有的气力都灌注在这只手上。
他眼含热泪,说得情真意切。
沉眷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手上沾湿的布条换了一只手,继续给老人擦拭着身体。
老人像是不甘心,一定要得到沉眷的一个答案,布满红血丝的眼球像是要瞪出来了,死死盯着沉眷。
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体,像是在空中飘零盘旋的落叶,被风裹挟着不停抖动着。
沉眷的手腕被攥得生疼,他叹了口气,停下手中的动作,轻轻拍了拍老人的手背,笑得温和又诡异,
“放心,我从未忘记过自己是谁。”
说着,少年一把拉下肩膀处的衣裳,肩背处赫然就是一块红色的枫叶形胎记。
老人眼睛一瞬间瞪得浑圆,颤抖着手想要去抓沉眷,抖着一把骨头像是枯瘦的僵尸,却被沉眷端着水盆轻轻避开。
他居高临下,垂眸看着即将死去的老人,像是悲天悯人的神只,
“人在做,天在看,终究是要还回来的。”
老祭司浑身瞬间血液倒流,眼球在一瞬间充血凸起,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口涎顺着嘴角流下,整个人抽搐着,不过两秒,便没了生息。
沉眷面上没有半分波动,只是默默收拾了一地残局。
他看着眼前这个抚养了他十年的老人,轻轻闭了闭眼,抬手合上了他的眼皮。
终究是让人瞑目了。
不过两日,老祭司离世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苗疆。
而作为老祭司唯一弟子,也是新任祭司的沉眷,主持了老祭司的葬礼。
四方苗寨都有派人前来吊唁。
苗疆是由好几个苗寨组成,各自的寨子中虽然内部有竞争,但还是一致对外的。
而祭司所在的苗寨,周边围绕着好几个不同的寨子,是苗疆的主寨。
也是整个苗疆的中心。
说这个地方是整个苗疆的心脏都不为过,所有德高望重的苗疆人物全都居住在这个寨子中。
可沉眷知道,从前这片地方,并不是只有苗寨,还有其他部族,只不过后来在弱肉强食的竞争中,逐渐被苗寨吞并了。
沉眷在主持着老祭司下葬,借此机会不动声色观察着所有人。
周边寨子的长老带着他们寨子中最有天分的孩子来到这里。
而这些不超过十岁的孩子今日之后也要被留在主寨之中。
从他们之中,要选出下一任的圣子和圣女。
沉眷穿着繁复的礼服,目光紧紧盯着那群孩子中一直垂着脑袋的一个男孩。
身上的衣裳明显比其他小孩陈旧,也不似其他人那鲜艳,是少见的灰色,像是许多年没有洗过一般。
其他小孩脸上都带着笑容,手上甚至还拿着大人给的麦芽糖,父母都守在他们身边,泪眼朦胧地叮嘱着自己的孩子各种事情。
围绕在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关切声中,那个沉默着的小孩显得格格不入。
他垂着脑袋,好像在隔绝这个世界的所有人。
红红绿绿的鲜嫩豆子中混进了一颗灰扑扑的老鼠屎。
脑中闪过这个想法的时候,沉眷感觉自己的心被牵了一下。
他忍不住抬脚朝着那群小孩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