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洋子江畔,一簇簇芦苇,大风吹起,苇花荡荡。
入目之处,野草起始变黄,一抹斜阳映照之下,更添几分萧索。
春去秋来,江水不息,多少故事东流去?
但见远处榕树下之北固亭内,一堆流民,男男女女并十几个小孩围拢成堆,正自聚精会神地听着一瘦削老者说话。
那说话人六十来岁年纪,一身青布长袍也早已洗得褪成了青灰色。
只听得他两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左手持棒在一面小鼓上击得“咚咚”连声。高声道:“昔年无偶去,今春犹独归。故人恩义重,不忍复双飞。”
他将木板敲了几下,接着说道:“这首五言诗,说的是神医姚木兰,她本一介孤女,行医为生,遭人掳掠,记忆全失,为杨靖所救。于杨靖眼中,姚木兰并非一般流民铃医,应有过人之处。何以见得?且听我细细说来。”
只见他端起大碗,快饮数口,两片木板碰了几下,小鼓连响数下。继续道:“且不说姚木兰医术奇绝,却说昔年杨靖在和后赵张闵于黄河壶口荡对歭。当下,张闵拥兵五万,战船无数,而杨靖仅握区区五千疲兵。杨靖听取姚木兰之计,由他率领小队兵舰诱赵兵深入苇荡,再命大队兵将埋伏,以姚木兰之鼓声为令,亮灯为号,用火箭石矢焚烧敌船。赵兵果然中计,姚木兰立于高处重击鼓台,杨靖率队迎战,只听得‘咚咚’战鼓响,赵兵被引入了壶口荡。但听木兰三通鼓响,埋伏的杨家军万箭齐发,顿时火光冲天,赵兵纷纷落水,弃船逃命,死伤无数。这便是,姚木兰之智勇!以灯为引,指挥杨家军把赵兵打得落花流水!正是:九州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古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只听得木板又响碰了几下,鼓声“咚咚”。那说书人又道:“小老儿刚才说到那姚木兰,一战功名四海钦,贤哉内助智谋深,古今女子,唯此一人也!然惜乎天不假年,杨靖猝殁,蛮狄进犯,昨儿个张闵,今儿个石敢,屡屡抢夺,木兰不从!所谓故人恩义重,不忍复双飞!”
言毕又唱了起来:“可怜她,花容月貌携幼子,惆怅芳影无音信。”
这说书人说一段,唱一段,只听得在场众人无不咬牙切齿,愤怒叹息。
只听那说书人终道:“众位看官,纵观神州大地,正如江南良臣所言:‘中朝不竞,蛮狄争衡;怙乱穷兵,剽邑屠城;尘飞五岳,流灾肆慝;身丧国乱,真真祸矣!’。小老儿王顺六,今日路经贵地,服侍众位看官这一段说书,叫作《兰娘烈记》,话本说彻,先作散场。”
说罢他将两片梨花木板“砰砰砰”地一阵乱敲,托出一只盘子。
众人便纷纷掏钱,俱拿出了个两文、三文,放入木盘,霎时间得有五六十文。
王顺六谢了众人,将铜钱放入囊中,即欲起行。
忽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高大挺拔的二十来岁男子,他问:“王先生,你可是从北地而来?”
低沉悦耳的男中音,仿佛有魔力,听在耳中,令人不由一震。
王顺六抬头见来人气质贞亮,眉目俊朗,极是不凡,便道:“正是。”
那男子道:“陆某作东,请先生去饮上两杯如何?”
王顺六大喜,客气道:“素不相识,怎敢叨扰?”
那男子道:“喝上两杯,那便相识了,某姓陆,名叫陆韫。”
陆韫?王顺六忙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吴郡陆慕人,住居建康?”
走南闯北的说书人王顺六极为熟识“陆韫”这个名字,也说过很多场他的故事:“陆韫,甚有令名于当世,时人号曰陆三郎…”
遥想当年,南燕国主慕容恪大举南侵,兖州陷险,彼时尚未弱冠的陆韫,于建康自组三千子弟,赳赳北上,加入了由崔乾老将军领导的两千北伐军。
奋战两月,陆韫所部,以奇用兵,以少胜多,终和崔乾以合力逼得燕军后退百里。
但在得胜返回途中,得知崔乾部下张定投敌叛国并将崔乾杀害,血气方刚的少年将军陆韫,怒从心起!
以雷霆万钧之势,亲率五十骑兵孤军深入,从五万阵容的燕军大营活捉张定,生擒燕国主、重臣数十人,此举令南燕深受重创。
而后,其转战六天,再渡洋子江,急行近千里,终将崔老棺木和南燕众人带至建康。
此战一出,陆韫声名大振,冠绝南兴,时人皆道:破敌寇,荡四方,望千古风流人物,汉有霍去病,兴有陆三郎!
忽听得那男子道:“适才听先生说唱《兰娘烈记》,果然是说得好,却有几句话想要请问。”
王顺六忙躬身行礼并恭敬道:“不敢,今日得遇贵人,是天大的福分,老身之愚识,当思竭其用,知无不言。”
陆韫带着王顺六来到了江畔镇头一家小酒肆中,自行找了张饭桌,两人于窗口旁落坐了下来。
酒肆的店家是个断臂之人,只见他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慢慢烫了一壶黄酒,又缓缓摆上了一碟咸花生、几片干胡饼,另有两个切开的咸鸭蛋。
王顺六对此少有异感,时逢乱世,缺胳膊断腿乃是常事,他自适坐于板凳之上。
陆韫抬头,窗外紫红映天,秋风拂过,带来一阵桂花树的馨香,也泛起了他的阵阵思绪。
曾几何时,他和姚玉京也常这般看落日,姚玉京似乎极是喜爱这项活动,还取名为“追夕阳”。
每当倦感涌上心头,姚玉京便格外想要追赶夕阳,总觉得这样是逃离了束缚和喧嚣,拥有了生活。
陆韫最是懂她,每每相伴出行,年少的两人悠游于自然山水之中,蒋陵湖、紫霞湖、花神湖…建康城内,只要是碧绿水边,红日高悬时总能看见他们的身影。
他们或是发呆、无所事事;或是听风、闻嗅草香;或是奔跑,打闹追赶;非常惬意,极是静谧,甚为快意。
待得喝了口酒,陆韫圜了思绪,他斟了酒,劝王顺六也喝,问道:“听口音先生是北方人,那《兰娘烈记》可是真有此事?”
王顺六恭敬道:“承蒙陆大人抬爱,老身兖州鄄城人士。数年前,家遭兵火,房屋给烧得干干净净,无可奈何,只得去到邺城,而后又到得郢城,神医姚木兰亦是这两地火热时闻。虽说不知其中细节,却是真有此人。今逃难到京口,遂编得话本,想讨个生计。”
陆韫问道:“先生可知那神医之样貌?
王顺六道:“远远见过,个头高,时人多娇小,她那身长异常拔萃,令人见之难忘!不过,只一点多余。”
陆韫道:“何处多余?”
王顺六道:“脸长痦子。老身看得不真切,但人都道她脸有痦子还能惹得一群男人争抢,若没有痦子,岂不是真神仙?必是才貌智勇皆非凡啊!”
神医、个头高、才貌非凡,痦子,那十之八九了,姚木兰就是姚玉京。
痦子,男人置于桌面轻敲的手指蓦地一滞,痦子?就如多年前那般?
那日,陆韫偶然获知姚玉京即将要去门下省就职。
虽说是理解支持,但又恐她的出尘绝色惹来祸端……
再者,初恋的少年,谁又会想自己心仪之人被他人觊觎?
只见那少年神色温柔,试探地问:“玉儿可否扮丑?”
少女闻言不但未有讶异,且深以为然。
从小就因外貌出众受到过无数赞美和优待的她,对自己的外貌有着清晰的认识---怀璧其罪。
只见那少女扬起下巴,朗声笑道:“好呀,那我贴几个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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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建康,燕子矶
夏日的青绿慢淡出视野,葳蕤的树冠也如期换着秋色。
偶有几片落叶,日复一日,在秋风的季节下堆积成山,就像无法释怀的情绪,也会在某一时刻,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
男人策马狂奔,呼啸的江风吹打在脸上,竟令他感到了痛感的快意。
晚风吹来冷寒,心事在黄昏中浓展。
陆韫脑中有瞬间的空白,果不出所料,姚木兰就是姚玉京,才貌双全,贤妻良母……
心口忽地绞拧起来,阵阵抽痛来袭。
她是别人的娘子,她和他还有儿子!
他几乎不能想像她喊别人“哥哥”,他根本不能去想,只要这个念头一起,他就觉得要发疯,有一种毁灭一切的冲动。
这种冲动让他几乎同时也想毁掉自己,毁掉这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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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霞满天,江流滚滚。
在这将暮未暮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些流淌的黄昏。
少女那明媚的笑脸,清脆的声音仿佛就在昨日,“哥哥,快!快!我们要找个高处!看秋阳落尽,这是少有的让人觉得衰落比生长更美丽的时刻呢!”
只见坐于江畔草地上的男人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卷绢帛,张将开来竟是一副画像。
漆黑的眼眸凝着思念,修长的手指细细摩挲,但见画上女子亭亭玉立,湛然若仙。
远处的天色变换得迅速,有些心事也在此时找到了缘由。
有些东西,印下了,便就消磨不掉。
想看夕阳?他不需要像等日出一样,找一个合适的山坡,选择合适的天气,小心翼翼地拿捏时间。
只要他有意,他就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方向,携最爱的人一道。
夕阳无法挽留,但只要他想,它便触手可得。
他想再听一声“哥哥”,想再一起追夕阳,吹晚风。
不是再一次,他要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