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一叶似乎并未受到那些话的影响,踱步进入到他的房间之内,但与往常不同的是并未随手关闭舱门,而是站在原地冷声说道:“你已跟了我一路,出来。”
一位身着黑色西装,脸上蓄着浓密八字胡的中年男人快步走来,连连鞠躬道:“万分抱歉,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想了解阁下居所,以备他日上门致歉,没想到被阁下发现,实乃万分惭愧,望阁下原谅。”
“致歉?”空山一叶有些疑惑。
那人依旧鞠躬道:“在下福泽大吉,您也可以称呼我为perry,勉强算是甲板上年轻人的师长,他对阁下带来的困扰,在下深表歉意。”
空山一叶皱了皱眉:“你的歉意我收到了,请回吧。”
中年人一愣,显然是误会了空山一叶,在他的经验中,这哪里是接受道歉的态度,分明是“我才不在乎你的道歉,以后有机会还是会弄死他”的意思。
他再次深深鞠躬道:“阁下,小徒健次郎年幼,以为学习过些许皮毛便可指点天下,实在是愚蠢至极,但毕竟一腔热血,希望改变这个国家,不过羞愤动手却是无可推卸的失礼之举,身为师长在下实乃不可推卸之责任……”
空山一叶看他一副啰里啰嗦的态度也是叹息不已,对这种较真之人杀不得打不得,让人头痛不已。
为了不至于让他继续纠缠,他不得不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柔和起来,缓缓开口解释道:“福泽先生,我知你护徒殷切,也并未责怪于他,我曾经也有过弟子,与你徒并无二致,小小惩戒已然足够,更不曾恚怒,此事到此为止。”
中年人恍然,这才再三鞠躬致歉就此作别。
空山一叶长舒一口气,本以为事情就此为止,但他还是小看了这个时代有志之士们的百折不挠。
晚间,他刚刚迈步走进餐厅,一个身穿和服的少女上前施礼道:“大人,我的老师福泽先生邀您赴宴小酌。”柔柔的声音听起来甚是生动悦耳。
空山一叶停下脚步略微扫视一眼少女,只冷冰冰的回应两个字:“没空。”说罢便要迈步前进。
少女也不阻拦,只是低头袅袅跟在空山一叶身后,像极了一个受到训斥后的委屈小姑娘,引得餐厅众人纷纷侧目。
空山一叶皱着眉头,如果这是像昨天那位青年,他会毫不犹豫的拎起对方衣领丢到甲板上,可这个面对看起来才刚刚成年的娇小女子,哪怕冷酷如他也做不出这等粗鲁行为。
“罢了,既然不方便教训你,那就拿你的老师出了这口闷气。”空山一叶心中想到,停下脚步冷声说道:“带路。”
少女大大的眼睛中露出毫不掩饰的喜悦,领着空山一叶来到船舱中的一间舱室,推开虚掩的房门,轻声道:“老师,客人请到了。”
福泽大吉赶忙起身道:“本该亲自邀请阁下,奈何船舱颠簸,美酒娇贵,在下舍不得交由他人糟蹋,只得时刻紧盯水温,还请见谅。”
几瓶清酒斜倒在铜壶中,清冽的酒香透过蒸汽丝丝入鼻,空山一叶忍不住喉头一动,仔细打量着屋内。
不大的舱室被各种书籍、报纸、文件挤得满满登登,皮箱上随意绑一块木板就变成了低矮而简陋的餐桌,旁边围绕几个蒲草垫子,桌上摆放着一些味噌腌菜、鸡肉串烧、鲔鱼刺身。
这些最常见的酒馆小菜在这艘隶属美国的远洋邮轮上可是相当珍贵的食物,让空山一叶已经吃惯了面包牛肉炖菜的胃微微有些意动,而最终决定让他坐下听听的还是那几瓶很是显眼的清酒。
当然,空山一叶绝不承认自己是经受不住诱惑之人,只是稍稍有些好酒罢了……“姑且听听,我自饮酒,看来年纪大了当真越发怀旧……”空山一叶心中默默道。
少女接过他脱掉的大衣和皮鞋,随后很自然的跪坐在一旁填酒侍候。
空山一叶也不多言,径直跪坐在对面,等着对方给他一个解释。
中年人福泽大吉笑了笑,似乎早已料到空山一叶的态度,他用手指测了测温度,捻起酒瓶交到少女手中:“按照关东习俗,重阳到上巳之间需要喝一点温酒驱寒,远在异国,在下已有五年不曾品尝到家乡的味道,故厚颜央求头等舱的木户大人,请他赐下几瓶清酒,邀君共饮,恳请阁下不要推辞。”福泽诚恳的说道。
“说起来惭愧,这艘船上共117位日本人,但能和在下共饮的着实找不出几位。”福泽自嘲道。
空山一叶也不答话,只默默喝酒。
福泽修养甚好,也不在意,继续道:“头等舱都是政府出资考察欧美的大人物,自不会与我这等微末人士相交,那些学生又没有几个成器的,碍于繁文缛节,不便与我饮酒,黑田那家伙倒是不失为好酒友,可惜政见不同,我怕到时又会吵起来破坏了气氛,只好冒昧扰阁下清净了。”
空山一叶怎听不出对方的自谦之言,能和头等舱那些真正的大人物有交情,自不会是他自称的“微末人士”,他连饮数杯,问出心中疑惑:“我只是一介平民,福泽先生为何对我纠缠不休?”
“平民?”福泽摆了摆手:“敢问先生大名?”
“空山一叶。”
福泽点了点头:“虽说现已是明治八年,但愚昧之士仍旧占据多数,勇于出国睁眼看世界的实乃凤毛麟角,不知空山先生归国可有打算,留在家族还是出仕政府?”
空山一叶淡淡说道:“孑然一身,无可归之家亦无可做之事。”
“倒幕大乱不知多少毁家之人!”福泽叹息一句,正色道:“既然如此……”
“鄙人在江户……东京三田开办一所教授西学的学校,学生多是激昂慷慨的青年,虽满怀热血,但又冲动无知,恳请空山先生前去授课,拜托了。”福泽语气诚恳,端正的鞠了一躬。
空山一叶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着实一囧,教人挥刀砍人,他自付这个时代无人可出其右,但传道受业这种事……他自己对这世界都不甚明了,能教别人什么?教人怎么在美国荒原中杀人放火逃避追捕吗?
“福泽先生,你高看我了,我自己尚且混混沌沌,又怎敢误人子弟。”空山一叶摇头道。
“教授英文对空山先生来说应该轻而易举吧。”福泽大吉盯着空山一叶正色道:“空山先生,你知日本当下有多少人识得英文吗?”
见空山一叶不答话,他自顾自道:“德川坐享近三百年江山,到明治时留给日本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另外,还有二十几万武士,虽然在下祖上也是他们其中一员,但不得不承认,这个阶层食利而不劳,暴躁而自私,称之社会毒瘤也不为过。”
“但他们也为日本贡献了最多的有志之士,最早睁开双目看世界的也是他们,兰学、兰医、兰文,研究颇深。不过,尼德兰早已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而是世界霸主英吉利,他们学习的那套兰学已然远远落后于时代……必须做出改变!”
福泽抿了一口酒,脸颊有些红润,声量也不由得高了一些:“可惜,日本视兰学为正统,会英文之人实乃凤毛麟角,政府高薪聘请翻译人数还远远不够,更不要提鄙人这种民间学堂了,故此……”
“福泽先生。”空山一叶打断道:“我知你心意,奈何本人才疏学浅,只想平静度日,至于教导他人实在有心无力。”
教导那些热血青年?空山一叶摇摇头,实在没这份兴趣,他可不是对方所认为的那种武家士族,在这个世界还未曾踏足过日本,怎会被束缚到学堂中。
“唉……”见空山一叶心意已决,福泽大吉也不再相劝,只是频频敬酒,不多时,已然伏在桌上不知在嘟囔着什么了。
空山一叶有些遗憾的放下手中酒杯,既然主人都已经醉倒,他也没有理由赖在此地,当即准备告辞离去。
这时,整场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少女突然道:“空山大人,既然老师已醉,不如让我为大人讲讲我的故事以佐酒,毕竟美酒难得,大人也并未尽兴。”
你可以送我,让我带回去喝的……空山一叶如此想到。但对方张口,他自也不能厚着脸皮拎酒走人。
见空山一叶没有拒绝,少女又为空山一叶填满酒杯,夹了一快刺身轻轻送到空山一叶碟子中,这才轻柔的说道:“小女子名为山海咲子,家父乃是会津藩主松平殿下家老。”
“松平容保?京都守护?”想当年在京都开店的生涯,几乎每天都会被动听到这名字,没少与这位京都守护手下的新选组打交道。
少女点了点头:“正是那个松平殿。我年纪幼小的时候,生活相当舒适,每日早餐后甚至有一块金平糖当做零食,每日陪在姐姐们身边诵读《女学》,春日空闲时拾一些院落中的樱花瓣装扮母亲送给我盛装人偶,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八岁。”
“那一天,鹤城燃起了浓烟,炮弹像大雨一样砸在城内。所有武家子弟不论男女都被动员到战场,而我,也需要搬着沉重的炮弹为守军运到城墙边,守军休息时,我和姐姐们依然需要淘米做饭,为伤员包扎伤口,没有哪一天是能够空闲的。”
“其实只是这样还好,年纪幼小的我只要和家人在一起,也并不觉得天上落下来的炮弹有多可怕。”少女笑了笑,脸上的表情露出一丝悲哀:“直到有一天,我的嫂嫂被弹片扎进胸部,她哀求我的母亲用短剑刺死她,帮她履行武家女儿的英勇,但母亲始终不曾有勇气刺下去。就这样,嫂嫂挣扎了三天,才在痛苦中死去,那时,她溃烂的伤口已经爬满了虫子……抱歉,空山大人。”
“没关系。”比这更残酷的场景空山一叶见得多,甚至不乏亲手制造,不会因此影响胃口。
“后来,城破了。我和姐姐们连同战败的武士被驱逐到寒冷而贫瘠的斗南藩,那里在本州岛最北端,拥有全日本最贫瘠的土地。”
“身为战败一方,侥幸活下来能保全性命已属不易,忍受寒冷、忍受饥饿也没人抱怨,每个人心中都憋着一股火焰,挣扎着活下去,哥哥常说‘萨摩和长州的混蛋如果听说我们会津武士饿死了,肯定会狠狠嘲笑一番’,或许这也是大家活下去的最大动力。”
少女再次笑了笑,手指向上指了指:“被大人教训的那个,就是我的二兄,山海健次郎。”
空山一夜揉搓了一下酒杯,打了人家兄长还在妹妹服侍下饮美酒,心中着实有些尴尬。
“他武艺不错,看来经历过战场历练。”
少女点头:“我每日拾取贝壳、挖掘蕨根,用一些山里的小玩意跟小贩换取豆渣果腹——那是农家喂猪的东西。但每天还是觉得很饿,二兄疼爱我,仗着身体强壮剑术高强,在城里谋取一些工作,经常偷偷给我换一些食物。”
“就这样浑浑噩噩度过了三年,直到福泽老师到来。”少女指着昏沉沉的中年男子道:“当初他是明治政府的特别顾问,为选拔出国之人而来,最让政府头痛的是,其中有5个女人的名额,如果不是城里的大人们万般抗拒,这个机会也不可能落到我身上。”
望着身旁少女,空山一叶莫名涌出同情之心,年幼之际被送往异国,个中痛楚,他实在最了解不过。
少女敏锐感知到空山一叶的态度,眨眼道:“大人误会了,其实我很感激老师,如果不是他,我现在仍然留在斗南,或许像我的姐姐们一样,早早嫁给一个武家青年,过着清贫的生活。”
“以后呢,你打算做什么?”空山一叶接过酒杯,柔声问道。
“老师让我先去他的学校教授英文、西方历史以及一些基础科学,以后会推荐我到政府任职。”
少女语气中带着一股对未来的憧憬,但又皱眉道:“老师说这些年各地一直在打仗,学校里尽是一些战胜方或战败方的青年,在课堂上顶撞老师,乃至打架斗殴再寻常不过,担心我不能镇住这些人,所以……”
空山一叶顿时了然,怪不得这位福泽先生如此大力招揽,应该是看到自己轻描淡写制服那位武功高强的健次郎,觉得自己对付那些热血上头的学生也是手到擒来,加上英语说的熟练,简直是天赐最佳教师!怎能白白放过自己。
“大人,老师求贤若渴,为人仁义睿智,学校又不似政府那么规矩森严,即便哪天大人厌倦,尽可随时离去,如此自由之地,不失为大人良好的落脚之地。”
纵观少女整场对话,没有一点利用国家大义绑架的意思,先是通过讲述自身让空山一叶放下警惕,再唤起他的同情,最后挑明益处,让空山一叶逐渐陷入她的话术之中。
如果不是空山一叶心智坚定,说不得已经当场应下。
好灵慧的女子!
空山一叶正了正心神,淡淡的说道:“我考虑一下。”
少女抿嘴一笑,没有露出任何沮丧之色,依旧柔柔的说道:“小女子的经历十分单调,想必空山大人您的人生一定十分精彩吧,仅从您的些许表现上看,就知道大人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是前些日子杀人太多以至于小女孩都能感觉出自己的异样之处吗?果然,自己关于心的修行还差的远……
空山一叶内心感叹。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少女的兄长山海健次郎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生于累世豪门的他,自幼受到多位大师的剑术教育。
加上身体素质优秀、经历战场实战,在会津藩属于有数的几个高手,却被空山一叶一招放倒,那空山一叶的剑术修为会是何等惊人!
这样的空山一叶在其他人眼里怎么可能是简单人物!
空山一叶收起心绪,开口道:“其实我只不过是个厨师。”
“厨师?”少女一愣,以为空山一叶在敷衍她,不过看到对方不似作伪的神色,也只能压下疑惑。
“曾经在京都开过一家小小的料庭,后来为躲避战火隐居山中,最后来到米国。”
少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但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位年纪或许比老师还要大的男人隐藏着天大的秘密。
比如,以他的剑术为何要去做厨师?那个年代无论幕府一方还是倒幕志士对这等人才无不尽心笼络,许以高官厚禄,为何从事厨师这种贱业;
比如,哪怕对方不愿出仕,甘心躲在山中,那为何还要远渡万里前去米国,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回来?对方真如他所说的一般孑然一身吗?他的剑术又从何而来,为何在日本没有任何名声显露?
种种疑惑让山海咲子对眼前的男人充满了好奇,盯着对方虽已双鬓斑白但依旧冷峻英挺的面容……
如果说以前是为了达成老师的心愿不得不出面招揽,但现在,少女已经有些真心想要对方来学校任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