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源愣了好一会儿。
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小主的要求,竟如此简单粗暴,如此……没有美感。
——虽然他觉着喜欢红玉这件事本身也挺奇特的。
这宫中的主子们爱的草木多种多样,淡雅如兰花,高洁如莲花,富贵如牡丹……总之,大家都铆足了劲儿想通过对花草的喜爱向皇上展现自己的品格,企图以此引起皇上的注意。
这位主倒好,喜欢的居然是……红玉这种,不起眼,又实在不具备观赏价值的植物。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旭良媛确定?”
季月欢纳闷,“咋了?不能这么种?”
“……那倒不是。”
蔡源闻言就知道季月欢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就招呼身后的花农们忙活起来。
一时间整个洛悦宫都是此起彼伏的铲土声,难得热闹。
季月欢恍惚间像是看到村里哪家建新房,众人一块儿帮工的场面。
赵成刚都是会去的,他不喝醉的时候就是一个很热心的人,更何况这种通常东家是会给工钱的,他没工作,这也是他的收入来源之一。
在她还没跟赵成刚闹翻之前,她有空会去给赵成刚送饭,虽然赵成刚经常不让她去。
——打地基的时候整个地面都充斥着脏乱的尘土,村里一帮大老爷们儿干起活来也不讲究,通通赤着上身汗流浃背,又臭又辣眼睛。她到底是女孩子,赵成刚觉得影响不好。
但季月欢不是很在意,反正夏天的时候村里到处是不穿衣服的叔叔伯伯。
赵成刚因为常年喝酒,本来胃就不好,虽说做工通常东家是管饭的,但只针对那种东家一整天都在的情况,有的东家自己也有工作,中午不在,就不管饭了,不过发工钱的时候会多给一点。
赵成刚是那种很不会照顾自己的人,他的钱宁可等到晚上干完活去买酒喝,也不肯中午拿去买点包子馒头垫肚子,让他早上自己做了饭带过去他更是不耐烦,季月欢不给他送饭,他中午就自己硬扛。
每回她去送饭的时候,还会有不少人调侃赵成刚,说他那不要钱的便宜闺女来了。
赵成刚很不喜欢这话,不管谁说,他总要虎着个脸要跟对方呛半天,直到把人呛得不敢说话了才过来接她的饭盒。
人性真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
赵成刚啊,她曾经是真的拿他当父亲的。
收敛思绪,季月欢又看向那些人,虽说种树不像打地基辛苦,但到底也是体力活。
管饭应该是没可能了,这宫里头,她自己的饭都被管着呢。
思索了一下,季月欢看向冬霜,“霜霜,给他们沏壶茶吧,如果有糕点水果什么的都摆一下。”
她是知道的,对于做苦力的人来说,有时候一碗饭还不如一杯水来得实在。
“诶?”冬霜愣了愣,不过跟了季月欢这么久,对于自家小主一些奇怪的举动她已经习惯了服从,只愣了一下便跑去准备。
蔡源在旁边听着,看季月欢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提醒:
“良媛,恕奴才多嘴,这不合规矩,更何况这都是他们的分内之事,红玉树种下后,负责打理的也不再是他们,您属实是没有必要……”
季月欢愣了愣,转头看了蔡源一眼,失笑道:
“你以为我给他们茶水,是为了让他们以后,对我的红玉树好一点?”
“这……”
难道不是?
季月欢摇摇头,“施恩莫望报,望报莫施恩,这个道理我很早就明白,我给他们茶水,只是感谢当下他们的付出。”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蔡源看过去,“瞧,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们身上已经有汗了。你看他们脸上还有伤,汗水流过伤口他们连擦一下都不敢。就这还不值得一点茶水吗?”
蔡源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面色复杂地点点头。
季月欢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无非是像祁曜君或者贵妃担忧的那样,觉得太善良的人在这宫里活不长。
那有什么关系?她本来就活不长。
更何况她一直这样,自己都过得不尽人意,却仍见不得这人间疾苦。
茶水糕点很快上来,季月欢招呼南星冬霜一起给花农送过去。
花农们受宠若惊。
他们确实很累了,昨天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那片红玉林,那时天色已晚,掘了也没法儿当场送回来。干脆在那边休整一夜,今儿个一大早就起来掘树,又一路运送回来,早饭都是路上用干粮随便糊弄过去的。
眼下一口热茶,在他们眼中简直比山珍海味还让他们眼馋。
但他们又不敢,只能咽了咽口水,摆手拒绝。
最后还是蔡源出面,才让这些人连连谢恩,接过了热茶。
季月欢看着只觉得无奈。
他们勤勤恳恳在那儿刨坑,握铲子的手那么稳,眼下端个茶杯反倒颤抖得厉害。
喝了茶水又吃了点心,一帮人顿时干劲十足,又回去刨坑,倒是季月欢想了想,走了过去。
洛悦宫似乎荒废了许久,他们刨坑之前还得先把杂草除掉,相对于经常踩踏过的地面,这里的土也相对松软,季月欢熟练地避开花农们锄头可能伤到她的范围,盯着翻出来的土堆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蹲下身。
蔡源好奇地看过去,嘴巴一下张大,险些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居然!看到!旭良媛伸手抓起了一条蚯蚓!
蚯蚓啊!用手啊!
蔡源只觉得自己捏着拂尘的手都在忍不住颤抖。
倒是南星一脸兴奋,“呀!是鱼饵!小姐你等着,我去拿个罐子给您装起来!”
季月欢挑了挑眉,该说不说,南星的举动正合她的意。
钓鱼是小老头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他但凡得了空闲,就会去村里那个不大的池塘钓鱼。
——或许也不一定是爱好,只是在那些年为了季月欢的户口辛苦攒钱的日子里,小老头钓来的鱼,是爷孙俩日常生活里唯一的荤腥来源。
鱼饵当然也是小老头自己准备,每次种菜之前,小老头都会一边锄地一边抓蚯蚓,不过这些他是从来不会让季月欢碰的,她最多在一旁围观。
说起来季月欢虽然自小在农村长大,但是像锄地、割草、背柴这种粗活重活,她从来没做过,基本上都是小老头包揽。
小老头只有过季和一个儿子,季和又是由奶奶带大,他没怎么插手过,所以小老头带娃的经验几乎没有,更不要说带女娃。
反正在他的观念里,女娃娃是不能吃苦的,她的手可以捏笔杆子,但是绝对不能吃苦受罪磨老茧子。
但季月欢又很想帮忙,每回这种时候,小老头都会带上她,但是自己在地里做活,然后让季月欢在边儿上念书。
最开始是从一念到一百,然后背九九乘法表,再后来是各种古诗。
小老头总说,只要听着边儿上她在念书,他就有使不完的劲。
——小老头啊,从很早开始,就期盼着她走出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