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老御医给周立寒瞧完并没有再开药,说是她原本的大夫就够看她目前的问题了。而且主要问题是得调整心态。
周立寒便直接在未央宫厢房睡下了,明明疲乏得很,却不知为何睡不着。
直到宫宴结束,周蕾冬回来了,一同跟着的还有项霆和陈瑰意。
周立寒不是很想面对他们仨,或说是他们仨中间的某一人。
所以闭着眼,呼吸平稳地装睡。
三人在她床边驻足了一会儿,周蕾冬把另外俩给劝走了,厢房里就剩母女俩。
周蕾冬在她床尾坐下,听着宫人送项霆和陈瑰意的脚步渐远至听不见,方开口关怀道:“好些了么?老御医和陈姨怎么说?”
周立寒应声睁眼,笑嘻嘻的:“本来就没啥事啦,呛两口水而已。陈姨给我泡了药浴,北冥老大人说的....暂时很难照做。”
周蕾冬多少能猜到:“让你少些思虑?”
周立寒撇唇默认。
“之前为娘还尚未来得及考虑一个问题,今日却觉得不得不面对了。”周蕾冬犹豫了一下,决定应该和女儿当面了解清楚:
“你......对这位懿王殿下,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
周立寒默然一阵,很实诚地答道:“不是一种吧,比对亲人、对弟弟,多了一些别的感情。”
别的感情是什么就不用说了。
周蕾冬也沉默了,而后十分复杂地长长一叹,“他对你,怕是‘别的感情’占大头呢。”
“那不行的。”周立寒虽然眼神间泄露几分不忍,但还是很坚定地摇头:
“他确实有能比我更坦然接受这份感情的底气,而我没有。这份感情只会成为我的负担。”
要做从龙功臣,就一定要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在从龙之路上,臣子注定是个工具。
“龙”可以对工具有感情。但凡用得顺手或是称心,都算得上对工具有些感情。
但就算是情有独钟的感情,那终究还是个要用的工具。
那如果实在是对这工具感情太深了,不舍得它继续为自己所用,搁置了——
好好地保护起来,或贴身收藏,或安于枕边,或束之高阁。
搁久了,这工具可能也就用不了了。
若这“龙”也随着时间流逝,对这工具失去了之前积累的感情呢?
可这感情最初是怎么积累的?
是工具通过自己的功能,让使用它的人觉得它称心如意!
一个工具失去它工具的本能,凭什么要求使用者对它一如既往地喜爱,或是所谓情有独钟的爱护?!
“所以我决不能恢复女儿身。”周立寒认真地望着娘亲说:
“不是我本身不想,而是皇上不想。皇上需要的是周立寒,不是韩黎。如果我变回韩黎,谁敢保证我还能守住在北镇抚司千户的位置?就算守住了,谁敢保证我不会被孤立、不会被架空,那时候我对皇上还有用么?”
周蕾冬有被女儿的话震惊到,“黎儿,你、你.....竟然是这样想的?你竟然会想到这些?”
“不瞒娘亲,我前些时日其实不是没有过幻想。”周立寒再次露笑,但遮不去苦涩:
“我有皇上和您这两大座靠山,还有周庭霄...项霆那尊让我捡了功劳的大佛。那我何必再继续苦苦伪装,成天在诡谲风云里算计人心谋夺权势,何不直接做个富贵闲人安稳余生?
“但其实只要略一想...皇上之所以愿意对我‘不计前嫌’,除了是对您爱屋及乌,最主要的还是他需要‘周立寒’这把工具。如果我没用,甚至还成为他的污点,那他还会去‘修复’我么?他何不换一把干净的新工具来替换?”
如果她真的变回韩黎,那正是一把既没用或是很难用,又给治宪帝添污点的废工具。
周蕾冬的手不自觉攥紧她的被角,凝噎难言,“可,那,懿王殿下他对你,和皇上对你并不一样。就算你变回韩黎,他有的是办法可以——”
周立寒手上实在闲得慌,把床边的烛灯端手上玩儿。
“项霆对我也会如此。”她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扣蜡烛身上的蜡滴,咔咔咔的:
“是,他可以娶我。但暂不论我是妻是妾、他娶几个,就算只有我,那我这个被安于枕边的工具还有什么用?用在床上还是用作幕僚?亦或者兼而用之?好吧,那就算我这样也是个有用的工具。那——我呢?
“我同样作为工具,皇上对我没有别的感情,不介意把我投入任何用途,给我历练和大显身手的机会。那项霆呢?他会因为感情而不忍利用,我是得到了爱护,可这爱护能维持多久,谁说得准?在床上躺太久的人,骤然下地,还跑得起来么?”
周蕾冬被女儿的话震住了,久久回不出一个字音来。
蜡烛身抠干净了,周立寒又把它搁了回去,握住娘亲的手。
“娘亲,我不是不想‘躺着’。但我从一个官家小姐跌回底层平民,又从平民一步步爬到如今地步,我太害怕一旦‘躺平’,若有一天被迫‘下床’,我就会跌落在地,起不来了。这番话我曾和项霆说过,但就今日来看...他似乎并没有真的理解,或是接受。”
望着懂事到可怕的女儿,周蕾冬眼泪似珍珠线般地啪嗒掉,方才在外头见她落汤鸡那模样,都不及这会儿心疼。
女儿的话过于现实和残酷。的确,安逸无忧的男女之情,对她们母女俩来说,都是奢望。
“可...若懿王殿下当真能够上位,你也算功德圆满。”但周蕾冬仍怀抱一丝希望,声音轻飘飘的,“便也有足够站稳脚跟的功勋,只要他对你仍有感情,届时你恢复真身,他总能、也总该会——”
周立寒张嘴正要接过话,却又顿住了。
“希望如此。”她最终暖洋洋地朝母亲一笑,打个哈欠道,“终于困了,娘也累一天了吧?还让你担惊受怕了大半天,哎呀…我居然还拉着您讲了一堆屁话。您快回去简单梳洗睡了啊!”
愧疚之意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太不懂事了,这些事情她自己知道就好了,和娘亲说做什么?让娘亲跟着她一起忧虑吗?
真是不孝啊啊啊啊。
周蕾冬勉强一笑,摸摸女儿有些苍白的脸颊,起身道:“行,为娘的寝殿很近,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吱一声,想睡到什么时辰就什么时辰。”
“嗯,娘亲好梦。”
周立寒倒也不是蒙周蕾冬,确乎有些困了。
摸出一把小陶笛,已经洗干净了——没错,太液池里那把。或者说是十一年前那把。
某人给她渡气之后,她唯一恢复了一丁点儿的力气,就是向上游的时候把陶笛抓住了。
她把陶笛握在胸口,合上眼帘。
是的,她如今,就是在享用那个人渣皇帝的殊待。
因为,只有她把握好这个机会站稳脚跟,才有可能为她们讨个公道。
而不是为了不要那人渣皇帝的施舍,远而避之,毫无意义。
“除非继位的是武则天。”周立寒闭着眼,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对自己低低地说着,“否则我不可能成为上官婉儿。”
所以,请容许她先做一个争权夺势的男子。
做一个能爬上去稳得住、有名正言顺的机会,为天下女子争取机会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