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没死这个问题,傅绍言一时半刻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他接过邢霏递来的材料,迎着光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半天才缓缓沉吟道:“这么短的时间里拿到的结果,准确度怎么样?”
“王主任也这么说,所以在复核。”
她口中这位王主任是检测方面的大拿,以前傅绍言在南方讲课的时候就听底下的学生提起过这位老大姐,一起时隔二十几年的陈年积案就是靠着大姐的鬼手得以告破的,如果这个结果是她给的,那么出错的几率应该是很低了。
但不管怎样,还是过去看看吧,没记错,杨呐这会儿应该也在法医物证中心那栋楼里折腾兆力那层皮呢,那边会有什么发现也说不定。
走前又回头瞧了一眼窗子那边的康可,这会儿的她情绪已经渐渐平静下来,正接过警员递去的纸巾擦着眼角的泪,有窗的问询室没有审讯室那种狭窄阴郁的气氛,坐在阳光中的女人因为熬夜的关系,带妆的眼底浮现起一层淡淡的青影,可这依旧没有妨碍她的美。
擦过脸上的泪,她把那张揉皱的纸巾摊平再原模原样叠好,捏紧在手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撸起袖管:“人已经丢了,我也不怕再丢一些了,这是那个老男人趁我喝醉后在我身上留的,我把它做成了纹身,提醒我要变强,强到除非我想,否则没人能伤害得了我,哪怕变强的代价是出卖我自己,我也在所不惜,会答应王勇的要求也不是因为我怕他,他想要我的身体,我也需要他的技术帮我在公司站稳脚跟,各取所需吧。”
日光透过茶色的单向玻璃落在房间里,傅绍言看着康可的手腕,一向淡然的眼睛也不自觉地颤了颤,那是一条环满手腕的螣蛇,蛇头衔着蛇尾,蛇口吐出来的信子刚好抵盖上腕子那道狰狞的伤……如果康可不说最后那句,说不定傅绍言还不会动摇他心里的看法,可敢把见不得光的东西放在大太阳底下晾,这样的女人会做出之前那些反常的事或者也说得通了,不过如果康可是无辜的受害者,闫洁或者和闫洁有关的那个嫌疑犯为什么又要对她下达死亡威胁呢?是这里面另有隐情,还是……
“回头去查查她纹身的时间地点。”留下这句话给一旁的记录员,傅绍言跟着邢霏缓步走出了大楼。
想弄清案子的原委,就势必要弄清闫洁死前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而查清康可口中的那一天似乎又成了一个可以拿来判断闫洁其人的可用抓手。
站在旷野里,傅绍言听着积雪被鞋底碾压出来的咯吱响,看着白雾随着呼吸在两人面前散开又聚拢,开口换了个轻松些的话题:“怎么没和杨呐一起去解剖室?”
“不想去。”
看样子两个小姐妹之间的情谊还没发展到他和郑执想的那么深啊……傅绍言觉得有趣,想笑又担心邢霏不自在,于是换了一个专业的问题:“如果闫洁有个可能存在的双胞胎姐妹,他们的dna是不是有可能一致?”
之所以说的是姐妹不是兄弟,是因为那份报告里的基因显示的是xx,而不是代表男性的x和y,他虽然对法医学有些了解,但除了x和y这种皮毛性的知识外,像双胞胎dna是否一致这样的问题他还是吃不准。
地上的雪随着前行的两个人发出节奏的咯吱声,专业性的问题果然让邢霏的步子松弛了许多,她团着手,扎着马尾辫的脑袋深缩进高高竖起的领口里,整个人看着比平时小了一圈,精神状态倒也好了不少。
“同卵双生儿的dna在受精卵初期的确可能一致,但随着细胞不断分裂,就算是同卵双胞胎在dna表现上还是会有不同,所以除非是嫌疑犯提前保留了专属于闫洁的生物物证,否则……”太阳升上来,天却越发地干冷,北风顺着阔大的操场迎面吹在脸上,邢霏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蹭蹭鼻子继续说:“保存的可能性也不大,指纹不像唾液汗液,不容易保存跟按捺。”
所以说这个嫌疑人还真有可能是闫洁本人了……傅绍言想得入神,手却不自主地脱掉外套,迎面盖在邢霏的脸上和肩上。
傅绍言身上有股淡淡的味道,深深吸上一口,总有股白梅的悠长淡香,邢霏两只手一边托着一半衣角,并没急着把衣服脱下来还给他,因为这会儿远处正有人小跑着迎面过来,肯定是看到他们了,远远就停在那儿打招呼。
“傅老师,你不在审讯室了?我们队长让我拿照片过去,还以为你们在一起呢。”
“是闫洁家客厅的照片吗?”出来前才和郑执有过沟通,碗的事他知道。
对方也知道他知道,所以没多废话直接搓着手掏出几张照片递过来:“这是几张餐桌的特写照片,刚好那张桌子是实木的,受热就会留下痕迹,喏,那碗寿面旁边的确有个碗底的印子,看圈口和这个海碗还不一样。”
这么说,那个王勇说的就不一定是假话了,可是能在上下楼这么短的时间里把碗拿走并且还没惊动了旁人,是什么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这一切呢?
“说不定真有鬼。”邢霏知道他是担心自己才用衣服蒙住她的脸,所以也没矫情地急着还衣服,只不过天这么冷,她也担心傅绍言挨冻,想来想去想到一个折中的法子,衣服反披回他身上,自己的脸缩去他身后,这样又避风也见不着人,完美。
猫在他身后的邢霏认真地说着自己的猜想,却不知道她这副做派早看呆了对面的警员,小警察看看就要升到头顶的太阳,心说也好,靠这顿狗粮午饭都可以省了。
“那什么,没事的话,傅老师我去找我们队长了。”
“去吧。”傅绍言扬扬手,等人走远了这才回身看向站在原地表情又有些僵硬的邢霏,突然身子一歪:“邢霏,我胳膊疼。”
!
前一秒还手足无措的邢霏顿时醒过神来,扶住傅绍言的同时又瞧向他弯着的腰。
“腰也疼。”不等她发问就发现自己装错位置的傅绍言一面悬起手,一面指着腰,“刚才好像也伤着了。”
“那怎么办啊?”
“不严重,扶我进去就行。”
“行吗?”
“信我。”
傅绍言借着邢霏的手劲儿迈上台阶走上楼,自动门打开的瞬间,他看着玻璃门上行动自如的邢霏的身影,就想,如果郑执在这,非得补上一句:信你个大头鬼。
甭管什么鬼,能让邢霏早点好起来,就是好鬼。
于是十分钟后,还在解剖床边对着那张轻飘飘的人皮感叹着空有一身武艺却无用武之地的杨呐抬头就看见这么两位出现在解剖室的门口——堂堂的傅神凝眉弯腰跟那儿装病西施,邢霏那个二傻子信以为真地扶着他,一面走一面还问好没好点。
拜托,他根本没什么事好吗?
那一刻,杨呐真有些怀疑自己之前对邢霏的示好是不是多余了,就这么一个二傻子,能办好案?
杨呐的质疑是从内而外半点都不掩饰的,哪怕隔着一层防护衣还是清晰地落在傅绍言的眼里,他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轻轻张开嘴,再慢慢比了个口型,身边的邢霏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头蒙着一层口罩的那张脸却刷地一下白了。
真的是,还是人人敬仰的老师呢,装病也就算了,怎么还带威胁人的?
再不敢多看一眼,捏着镊子的杨呐再次把目光落回到解剖床上的那件人皮上,人生在世啊,真是总有愁不完的事,才被一个演技帝用眼神威胁了,这会儿又要为这空有一张皮的尸首发愁。
想她杨呐好歹也是干了十来年的老法医了,人生头一回却有了无从下手的感觉,不对,也不是全部无从下手,至少确认这个作案的人是个手法纯熟的剥皮匠,这么高这么壮的一个人,扒成一层皮硬是肉丝都没剩下几片。
又不是古代刑罚,搞什么剥皮揎草那一套,杨呐没见过古代的剥皮匠是啥样,可单看兆力剩下的这点东西,怕是同古人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的。
“剥皮的刀应该是月牙类的小圆刀,这样方便处理那些犄角旮旯的位置,而且应该不是第一次干,头回干的人手不会这么稳,背部下刀,再从后退到头、躯干、四肢……”杨呐舔舔嘴,干巴巴地闭上嘴,不同于完整的尸体或者是局部的尸块,像这么轻飘飘的一层皮,想找出些线索简直比让她找对象还难。
“这里看了吗?”
“嗯?”被邢霏一声问回了神的她低下头,瞧着邢霏手指的敏感部位,“哦”了一声,“还没有,这不是你们来了吗?不过那里应该没有……”
说着说着话的杨呐不知怎的忽然住了嘴,这会儿的她学着邢霏的样子把头低到与床平齐,鼻翼上的雀斑随着精神的集中微微地做着起伏,手边背身向后,指头随即朝边上勾了勾:“棉签。”
要么说话不能说满呢,前脚自己才说完不能有什么,后脚就在兆力生殖器的位置上发现了类似于斑痕样的东西。
她捏着棉签来回仔细蘸了半天,终于长出一口气站直起身来。
“也是见了鬼了,怎么什么线索都跟长了眼似的,还会见人下菜碟了?”明亮的灯光落在手上,杨呐对着那根棉签皱了半天的眉,跟着恨恨地把东西塞进物证袋:“送去给王大姐,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吧。”
如果真的正面上面的东西是精斑,那这个兆力是要玩得多开啊,一边干那事一边叫人宰了?这也说不通吧?
虽然心里有一百个想不通,但检查完尸皮的杨呐还是脱下防护服,上楼去到三楼的检验科门前,和邢霏傅邵言一起等着里面的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窗前的日光也从最开始的东照转去了西斜。
杨呐弓着腰坐在椅子上,隔着裤腿研究旁边那两个人的脚,心里琢磨着黑皮鞋是怎么瞧上的运动鞋,眼见着邢霏的狗屎运就要被她钻研成了世纪难题,检验科的门终于开了,王主任摘掉戴了大半天的帽子,顶着一头汗递来两份报告过来——
“dna复测过了,确定是闫洁的,还有你们后送来的检材,上面检测到两种物质,分别是兆力的精斑和一个女性的阴道液,也是巧了,后者的dna上周才录入了失踪人口库,一对就对上了。”
啥玩意?一个兆力没完事,这又来一个?杨呐一边瞪眼一边在心里细数这案子到目前已经有一个两个三个……算了,有些还活着的不知道该怎么算,还是先看看材料吧!
她脖子伸出去,下一秒就发现材料在傅绍言手里,自己这么凑过去,似乎不大好。
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一只拿着材料的手朝她这边推了推,她抬头看眼依旧闷不吭声的邢霏,人不自在的抿了抿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