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岁看到在旁边躲着的流民,都冲了出来,朝马车的方向磕头。
这是拜别凌爷爷的,有些感情,不是权力和财富能俘虏的。
当看不到将士的身影时,锦岁坐回车里,死死握着拳头,仰头看着车顶。
锦安什么也没说,默默上前,像个大人一样抱着她的头,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背。
很快锦岁就感觉到有泪滴在自己脸上、手背。她看向弟弟,只见锦安哭的鼻涕眼泪一大把。
她强笑道:“这么舍不得走吗?”
锦安摇头:“我是替姐姐哭,我知道你心里很想哭。”
锦岁眼眶也湿了:“傻小子,哭还能替啊?”
锦岁用力抱一下弟弟,故意逗他道:“最起码有一点好。”
锦安哽咽着问:“什么?”
“以后你能叫我姐姐了,王爷哥,难听死了。”
锦安破涕为笑,鼻涕笑成一个大泡泡。
凌爷爷听到车厢里的笑声,长长地松了口气,虽然自家孙女大变样,但他觉得有一点还是跟他很像。
那就是,身体上的折磨和痛苦,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好了伤疤忘了痛。
可心里受的伤,则是极难治愈。像在心口扎了根刺,即便过了几十年,只要想起来,还是会隐隐作痛。
岁岁也许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伤心。
老道真是看走眼了,没想到皇家的人是如此无情!
唉,希望这一路南下,我这个阿爷能帮岁岁走出阴霾,等到江南时,她又变回那个积极向上,不畏万难的姑娘。
这么想着,凌爷爷喊‘驾’的声音更大了。趁消息没传开,必须尽快离开燕地。
孙女做假戾王这期间,可得罪了不少士族啊!不论何时,落井下石的人都不少。
特别是郑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万一派人来找事,凭祖孙三个老的老小的小,还真没法逃脱。
凌爷爷驾车飞驰,车厢里锦岁正在抓紧时间教锦安用手弩:
“就这样握紧了,扳下面这个扣。这个孔是放麻醉针的,不伤人,只会让人晕倒。
这个粗孔放的就是鱼油火器,射出去就爆炸起火,姐姐烧边城用的就是这个。”
锦安的脸都白了:“那这么放在车厢安全吗?”
锦岁笑道:“放心,这箱子是特制的,你看,一点也不晃荡,安全的很。”
锦安觉得更可怕的是:“可是姐,你为什么让我现在学这个?离开边城也不会遇到鞑子。”
锦岁揉揉他的小脑瓜子:
“又不是只有鞑子是坏人,你忘了咱们遇到的山匪啊!还有狼群虎豹,阿爷年纪大了,姐姐一个女孩子,我们都得你来保护呢!”
“不想学,还是不敢杀人?”
锦安立即道:“我想学,也敢杀人!谁敢伤害姐姐和阿爷,我一定杀了他!”
锦岁鼓励地道:“好!就是要有这个气势,才能学什么都成功。
你先拿木箭练习手弩,麻醉针和鱼油我收起来。”
她自己则拿着燕地舆图在旁边看,手弩她已经练的很熟了,这算是她为自己量身订做的武器,比弓箭轻且更易瞄准,还能一弩多发。
锦安在旁边练着练着,突然冒出一句:“要是黑虎哥跟咱们一起走就好了。”
锦岁心口钝痛,她相信只要自己提出这个要求,黑虎肯定愿意跟她走。可她怎么能那么自私!
“朝廷的圣旨一到,你黑虎哥就是七品校尉。跟着我们他只能做护卫和车夫,有什么前程?”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你给我练半个时辰射弩,再和姐姐一起读书。”
锦安顿时不敢再说话,他是亲眼看到姐姐训练黑羽营新兵的,那时候的姐姐意气风发,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那个马背上人是他家阿姐。
现在姐姐能训的人只有他了,看来还没到江南,我就要开始读书了。
锦安欲哭无泪,可他没想退缩,他只恨自己长的太慢,要是他再大几岁,一定不让姐姐受这么大的委屈。
路上几乎没怎么停,顶多马累了跑慢一点。锦岁中途接替阿爷驾车,阿爷躺进车厢就发出呼噜声。
老人家太累了,昨夜几乎一夜没睡,把跟他从山里出来的流民都安置了一番。
风虽然还没有像刀子一样,但吹到脸上也是生痛。
锦岁觉得她的眼睛发烫,戴着阿爷的厚帽子,把帽沿下拉,再把脖子上的围巾上提,又把实验室的护目镜戴上,这才好受点。
天黑的太早,出了边城也没路灯,马提灯那点光,根本不敢走夜路。
已经到了燕州郊外,锦岁不担心别人,就怕郑芸追上来找茬,再就是燕九追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燕九,那感觉就像,你才拒绝了一个高薪挖你墙角的大老板,结果再次见面你在天桥乞讨。
不说大老板笑不笑你,你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笑话啊!
幸运的是,锦岁发现往来边城的马车挺多的,她的车辙印很快就被覆盖了。
不敢去找驿站之类的地方过夜,想找个遮风的小树林,祖孙三人在车厢里挤一夜也暖和。
却看到小树林里已经燃起了数个篝火堆,有好几十人聚在这里过夜。
扫一看便知,都是平民百姓,有人挑货郎,一看到新人加入,立即将自己的货物拉到身边,警惕地看着锦岁。
还有一家几口的,有老有小,最小的孩子才三、四岁,好奇地打量着锦岁。呃,主要是看她牵的马。
被她母亲一把抱过去,生怕冲撞了‘贵人’。在百姓眼中,有一匹高头大马拉车的就是贵人。
锦岁唤醒凌爷爷,跟普通人沟通阿爷最擅长,并且她担心有人认出自己。
把围巾又往上拉了拉,先把车拉到空地处,再解马去喂水喂草料。
这是匹从战场上退下的黄骠马,脚受了伤,不能上战场但当拉车马算是委屈它了。
锦岁往大黄的水里倒了瓶葡萄糖,补补能量。
草料也多抓了几把好豆料,小声安慰道:“等咱们离开燕地,就让你慢慢走。”
阿爷在车厢里伸个懒腰下车,很有东北老乡的风范,自来熟地笑问:
“哎呀,老夫还担心晚上就咱祖孙三个,遇到狼咋个办?没想到有这么多乡亲在啊!”
凌爷爷已经脱了道袍,祖孙三个商量好的,不再以道士的身份赶路,因为那样太显眼了。
阿爷这样一问,立即有年长的接话:“驿站我们这样的人家住不起,只能露宿荒野。老爷咋不住驿站?”
凌爷爷嘿一声,跑到人家篝火堆上烤火:“我算啥老爷!一天两顿干的都吃不起。
这车和马都是租的,哪里有钱住驿站哦!”
这话让众人感同身受,见车上没有大人,只有一个少年和孩子,都放松警惕,聊了起来。
锦岁一边听着阿爷那里的动静,一边和锦安升火。一个妇人还好心送了一团引火的枯草,锦岁当然不敢拿煤炉出来用。
就近拾了些柴,把吊锅架上,准备煮个简单的晚餐。
归功于阿爷准备的充足,他把杂烩食肆的底料装了一锅,如今天冷,虽然没上冻,但吃个三天是没问题的。
舀一勺加水一熬就是个简单的汤,再把大饼复烤一下,往汤锅里一泡,妥妥的中原美味。
祖孙三人最大的优点就是,都吃过苦,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也不难。
包括小锦安,对这个晚餐也很满意。
不过锦岁悄悄给锦安加了餐,孩子长身体,赶路又累,得吃吃,在车厢里让他啃了两块熟牛肉。
外面人太多,得低调,吃饼喝汤已经比那些啃干粮的百姓要强太多,你再吃肉就太引人瞩目了。
汤锅沸腾后,锦岁先盛了一碗让锦安送给那个赠他们干草的妇人,以示答谢,她带着两个孩子的。
阿爷坐回锅前,已经把几十人的信息打听的差不多,他别有深意地看一眼锦岁,眼神中有骄傲,还有心疼,低声道:
“都是去边城的。”
锦安诧异地问:“去边城做什么?”
凌爷爷笑呵呵地说:“燕地十六州都传遍了,戾王照抚流民,边城缺人手,能找到活干。就算找不到,王爷也不会让他们饿死冻死。”
“都是在家乡活不下去的,有的田被士族占了,有变卖家产交了秋税,有的秋税交不上,男人被拖去服徭役,女人只能带着孩子外出谋生。”
“都是苦命人啊!比流民强不了多少。听说边城穷人有活路,都往边城跑来了。”
锦安也骄傲起来,都是我姐姐的功劳!
转念想到三人目前的困境,他又笑不出来了。小声问锦岁:“姐,咱们走了,王爷还会对百姓好吗?”
锦岁冷漠地道:“那是他的边城,他的百姓,谁知道呢!吃饭,已经不关咱们的事了。”
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忍不住去看这些百姓,想着那个妇人能安排到哪里,那一家子瞧着强壮,可以去干盐田的活。
那个老人瞧手上的茧子就是工匠,工匠边城最稀缺了,希望程榆问清楚一点,别因为年纪大就不要……
赶紧摇摇头示意自己也清醒一点,已经不关你的事了!你有闲心操心这些,不如想一想前路!
许是因为他们的食物太香,也可能是刚才凌爷爷的聊天大法起了效,有人高声问道:“老仗,你们去过边城吗?”
凌爷爷扫一眼锦岁,笑道:“没去过,我们是燕郊人。”
有人又问:“那应该听说过吧!戾王真招收百姓,给他干活管饭还给钱?”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边城是什么样的?”
“流民上户籍还给分田?”
“没有士族抢占良田好地?”
“边城是边关兵多,兵爷不会乱打人吧?”
“听说之前郑家要平民女殉葬,戾王硬是把人救下来,还把郑家家主的头给砍了呢!”
锦岁赶忙解释:“砍的是郑家代家主,也不单因为他要平民殉葬,他还跟山贼马匪勾结,抢掠百姓。”
众人先是一愣,你爷爷不是说不清楚吗?但马上反应过来,围的更近了:
“听说很多人都瞧见了,戾王长的像天神一样俊,又威猛霸气,当着朝廷钦差的面,把郑家主一刀给砍了。”
“活该啊!这些士族大家称霸燕地百年,也该有人来治治他们了。”
“听说戾王火烧一万鞑子,把整个城都给烧了!如今旧城还是一片焦土,还能闻到血腥味呢!”
锦岁:……牛皮是怎么吹出去的?统共也就一千多鞑子,还一万,一万鞑子铁骑能把燕地荡平了。
朝廷的封赏圣旨一直没来,该不会就因为有人吹牛吹过头了吧?
“我听说边城有从西域弄来的粮种,寒冬腊月也能种,种的那粮食就不挨饿了。”
“我听说给王爷干活,一天管两顿饭,还有肉吃呢!”
一听‘肉’,连小家伙也大胆询问:“肉肉,天天有肉肉吃吗?娘亲,我们快点去边城吧!”
那妇人看着正抱着碗舔的小儿子,歉意地对锦岁笑笑,表示自己会把碗洗干净。
又拉过询问的大儿子,担忧地道:“哪能天天吃肉哦!也不知道像娘这样的能不能找到营生?”
凌爷爷忙说:“找得到!集市上摆摊的妇人姑娘多的是,你去了先到流民营登记,有户籍的要迁户,没户籍的先干官府发的任务赚工分,然后再落户。
像你这样带两孩子的,会给你多两份补贴的。”
大家一听这老仗开始说不知道,后面又是略懂,现在竟然连边城怎么落户都一清二楚了。
纷纷挤过来询问,锦岁又怕阿爷说漏了嘴,又同情这些百姓,只能紧张地在旁边听着,准备随时提醒阿爷。
扭头看到锦安悄悄挑碗里的饼给那个舔碗的小孩子,她又是心一软。
不知为何,被顾长萧弄出来的满腹愁绪,在这些百姓七嘴八舌的询问中,在看到他们对边城的向往中。
锦岁只觉心里好受多了,我在边城所做的一切,也许对顾长萧来说没有意义,也许不能留传下来什么,可对底层百姓来说,边城却成了他们心中的灯塔所在。
自己做的努力,会用另一种方式,润物细无声地,洒向这片天地。
这么想着,她的眼睛渐至温柔,嘴角微扬。
凌爷爷看在眼里,笑在心里,我的岁岁啊!你总说我和锦安太过心软,其实最心软的人就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