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瑾到时,已来了将近一半的宗室贵族,相互问候之后,再由小黄门引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离开席还有两刻,慕容瑾便坐于几前闭目养神。来者尚且不多,也还不算喧嚣,稍稍静心便可不闻外物,时辰也就过得极快。
酉时七刻将至,各人都已落座。有数名宫人将大殿中的宫灯尽数挑燃,刹时通明,照得四周茜素红绸格外刺目,雕花金器玉瓶也反射出光辉。
慕容瑾只觉得眼前一片猩红,不由得睁了眼。环顾四周,却见除金龙御座上还未有人外,其下右列竟也有一位空着,不禁心生好奇。此除夕宴虽为家宴,但礼节还是重的。这还有片刻便要开宴了,竟有人想要迟到不成?
不多时,便有内侍清亮而又尖锐的声音,“陛下驾到——”
满座噤声避席而立,待燕帝走到主位后,众人才齐齐下跪参拜:“参见陛下——”
冕板前垂下的十二冕旒半遮了九五尊颜,依稀可见剑眉深瞳微露欣然之色,承着厚重玄色九龙暗纹绣金广绣的双臂微微抬起,“众卿不必多礼。”这才落座。众人谢过隆恩后,也纷纷坐于案几前。
之后,也不过是年年如一的新年祝辞。又命人上了酒器,今年的酒是窖了三十年的上等国酿,连撞击酒器的声音也十分悦耳。美酒倒入酒杯激起丝丝银光,酒面荡起涟漪。
慕容瑾正看得出神,才发现众人皆已举起了酒杯,便忙着一同举起。身后的东显附耳道:“殿下,您的身子不宜饮酒。”
慕容瑾摇了摇头,“无妨。”袖袍半掩,一杯烈酒就这样尽数入喉。明明是冰凉之物,咽下后却烧得喉咙无比灼热,胸膛如同被烈火焚烧一般。慕容瑾不适应地咳嗽两声,双颊微微发烫。
宫中并没有幼儿不可饮酒的规矩,不过以往总有先皇后吩咐,他的食案上是不可出现酒器的。如今,倒是有机会饮了一回酒。
片刻,丝竹声起。
击磬鼓瑟吹箫拨琴。音多而不乱,杂而入合,入耳宛转悠扬,奏的是燕地名曲《逝川》与《流光》。
“臣弟来迟,还望陛下赎罪。”殿外传来清亮的声音,竟比管弦之乐还要悦耳几分。
慕容瑾闻声,余光轻扫,瞥见一角红衣,便想起那空位来。也不知是哪人,如此,有些放肆了吧。
那人走到殿中,长揖道:“臣弟有罪。”
燕帝看着来人,眉眼带笑,“都是自家人,无需这般,快快入座便是,”又吩咐道,“来人,奉酒。”
“多谢陛下不罪之恩,”便落了座,将面前的美酒一饮而尽,“当真是好酒——臣弟日前得了几块刚采的路玉山上好雪玉,正愁着不知道做个什么把件儿,如今想着明日带来与皇兄讨几坛子酒喝也不错呢!”
燕帝笑道:“小酌怡情,大饮伤身,小小年纪还是少喝点酒罢。”
小小年纪,自称“臣弟”,那便应该是他了。
慕容瑾抬眸,见原先的空位上坐着一身着红衣的少年,五官与燕帝有几分相似,看上去大约弱冠之年,却已出落得秀美至极。如同上好的画师勾勒出的妙人一般,恰到好处,添一分太过,减一分则不足。眉如利剑出锋,眼如星辰之海,面若敷粉,唇若涂脂,有些清瘦的身子撑起华重的衣袍,清逸高贵不容亵渎的气质不溢而出。
瑞亲王慕容夙,陛下的幼弟,现下唯一留在皇城中的亲王。帝待其如子,备受皇恩,性子顽劣,风流多情。慕容瑾倒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目光,向慕容瑾这边看来,唇角勾起一抹略带邪气的笑,道:“皇兄这可就不对了,四皇侄这么小的年纪皇兄都舍得让他喝这等陈酿,却还来说教臣弟。”
慕容瑾收回目光,看着案几上又一次空了的酒杯。
燕帝看了慕容瑾一眼,眼底似乎带了一丝不明的情绪,转瞬即被淹没,似是宠溺道:“你跟一个小孩子叫什么劲,他一年就吃这一口,谁不知道你的酒性,得了好酒偏要一下喝完才肯罢休。”
“皇兄又说笑了。”
燕帝转而道:“他这几年长开了不少,你倒是还认得他。”
瑞王道:“这样的好看孩子很容易让人记住呢。”
燕帝看着那张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的脸,声音夹着一丝不悦,“不过是副皮相罢了,日后若还如这般无出息,也不过是浊着臭着混吃颓老罢了。”
瑞王微眯着眼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佯装没听见。燕帝借此训他,这样的话,听多了,不入耳也罢。
谈话间,菜点已经上齐,众人饮食,话着家常。
人声夹着丝竹声,哪样都听不真切,使人心烦意乱,菜式也如往年一般无甚区别,看着便觉得无味。
慕容瑾食了几块软糕点心便停了箸,只是又续了些酒,小口小口地酌着。只觉得,这酒,或许是个好东西。
忽觉一尖锐的目光刺来,慕容瑾往上座看去,正见燕帝皱着眉,与身后内侍细语几句。于是讪讪放了酒杯,不多时,便有内侍来收了酒器,并道:“冬寒气冷,陛下让殿下多注意身体。”
慕容瑾微微点头,“多谢陛下费心了。”
没了美酒,也无甚可玩的,索性理了理衣袖,慢慢地抚着银线绣上的纹路。
期间有优伶上前舞袖,不过也无韵无味。大燕这些年来征战他国,再加上国丧,礼乐也荒废了不少,乐舞丝竹早已大不如前了,乐府也许久没有出过能让人几番回味的曲子了。
酒过三巡,众人大多已食得半饱。
不知是谁击了编钟,金属器敲击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原来的丝竹声渐停,若有若无的鼓声自远处传来,有些不太真切。
渐近,渐近,声声直击耳膜。众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循声而望去,不曾察觉殿内的灯火被拨黯了几分。
殿外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不知是否有人点亮了宫灯,亦或是沥沥的纷雪使地面泛着白光。
外面不知何时建起了高台,高台上架着一只方数尺的大鼓,白色的鼓面上纹着繁复的瑞兽图腾。纷飞的大雪如同洁白的鸟羽,一层层铺下,宛若一张柔软的毯子。
仿佛是同大雪一起从天而降的,轻纱飞扬如同一只旋转的蝴蝶,足尖轻点鼓面,击荡出沉厚的鼓声。周身白色而轻薄的宽袍衣袂在风中浮动,墨色长发未束,就这样飘散开来。锦鞋踩着鼓点,清瘦的身影不断变化着舞姿,每一步都看似轻巧却又恰能踏出清晰的鼓声。
跃起,轻落,如那凌波之燕,又如只是被风提起的一面纱。天地间仿佛一刹那失掉了颜色,只剩下耳边回荡的激昂鼓声,和那高台上的一鼓、一人、一素影。
精致的银质面具覆了半面容颜,难辨雌雄。衬着漫天的雪花,邪魅而又极不真实,想要上前去抓住那人影,却又怕在触到的瞬间即化为流光而散。
鼓声撼心,舞影缭眼。殿内一时忘了言语,忘了动作众人就像那手中停了线的木偶,一动也不动。
曲罢,舞毕。待殿中的灯盏又被挑亮,众人再回过神来时,殿外已是空无一物,方才所闻所见,恍若一梦。
上座之人鼓掌声起,朗声笑道:“这是乐府新编的一支盘舞1,不知众卿可还尽兴?”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满座哗然,随之而和。殿内一时喧嚷起来。
“刚才那伶人可是新来的?以前怎不知乐府还有这等能人。”
“这一舞,当真是惊绝啊!当年我去吴地时,曾见过那儿最好的舞师所蹈之曲,亦不及此。”
“此人之才,只怕我府上之人,百个都不及他一个呢!”
......
亦有不通乐律舞艺者,也纷纷让侍从备礼下柬,大多不是被歌舞所动,只是想招揽者是时红人罢了。
燕帝看着众人,满意一笑,随即吩咐赏赐下去。
听说方才之人乃是乐府的乐师,善舞曲弹奏,似乎姓白。
慕容瑾想起那日的青袍青年与那几乎相同的面具,这身形相貌应是同一人了。
只是......
慕容瑾皱着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注1:盘舞,又称盘鼓舞或七盘舞。是一种中国古代的舞蹈。在汉代,舞时将盘、鼓覆置于地上。盘、鼓数目不等,按表演者技艺高低而定。舞者有男有女,在盘、鼓上高纵轻蹑,浮腾累跪,踏舞出有节奏的音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