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口腔溃疡贴47
作者:酒馆小娘子   庭楼望春来最新章节     
    初三那天亲戚们来串门,从前是大人们闲聊打牌,小孩子满地乱跑。
    而现在是大人们抱着手机打牌,小孩们则是抱着手机乱跑。
    侄女抢了小侄子的手机,两人绕着沙发打闹,小孩儿一跟头栽倒,手机顿时飞旋破空——
    谢淮楼正伺候爷爷喝茶,猝不及防被从天而降的手机砸了头。
    完蛋了。
    全家人不约而同这么想。
    谢二公子作为熊孩子之首平生最厌恶熊孩子,脾气一上来不管今天是大年初三还是大年初九。
    也不管你是老子我亲哥还是我表哥,大兔崽子当场就能把小兔崽子抄起来,对着屁股一顿猛揍。
    俩小孩儿吓傻了,打麻将的那边也停下来了,空气中蓦然收紧。
    然而谢淮楼却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中,俯身捡起了手机,嘴角极其可怕地荡起一丝微笑,就像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他把手机递给小侄子,小侄子哆嗦着不敢接。
    谢淮楼无奈地笑了笑,眼睛往下一瞥,只见手机屏幕上循环播放着一只布偶猫的搞笑短视频。
    那一瞬间,谢淮楼瞳孔骤然紧缩,脸色煞白,冷汗“唰”一下流了下来。
    他抱着自己蜷缩着跪在地上,紧接着痛得浑身抽搐不止,送到送急诊时人已经昏迷不醒。
    今年过年不收礼,因为今年过个了安稳年。
    大兔崽子还没来得及掀桌摔碗,就先被小兔崽子的手机砸进了医院。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哦不,是可怜谢淮楼,谢淮楼可怜。
    拜常年健身的好习惯所赐,哪怕天天出去喝大酒,谢淮楼的胃和肝依然很健康。
    医生说胃痉挛不在生理,在心理。
    谢淮楼这才意识到他对猫有应激创伤反应。
    所谓应激性创伤反应,是指人在经历过情感、战争、交通事故等创伤事件后产生的精神疾病。
    会在接触相关事物时会有精神或身体上的不适,避免接触、甚至是摧毁相关的事物。
    此后四年间,他对猫避之不及。
    哪怕社交账号上屏蔽了相关词语,还是会猝不及防刷到猫的视频或动图。
    而每次意外看到猫,他心率立刻飙升至一百八,吞魂噬骨的痛从胸腔徐徐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头发丝都痛得仿佛颤抖。
    有一次谢淮楼晚上出门买烟,回家时远远看见几只野猫在啃路中间不知道谁掉的鸡米花。
    那是十二月末的芝加哥,他脚上踩着拖鞋,刺骨的寒风不断往脖颈里灌。
    五十米外就是公寓大楼,可他在寒风中站了二十分钟,等优步从五公里外开过来,载他五十米送到家门口。
    他讨厌猫。
    猫这种生物无情无义,怎么都喂不熟,他这辈子最他妈讨厌猫了。
    从大年初三到大年初六,谢淮楼一个人住在vip病房里躲清静。
    初六那天早上,他和护士说下楼遛弯去,一会就上来。
    然而他穿着一身病号服堂而皇之地走出医院大门,招手打车,回家拿起行李直奔机场。
    没有人送行。
    根本没人知道他要走。
    从前他不论走到哪儿都众星捧月前呼后拥,整日醉生梦死,灯红酒绿。
    这趟低调出门,不是刻意装神秘,只是害怕这份孤注一掷的勇气会像生日愿望那样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知道自己是废物,废物没有毅力也没有决心,再怎么立flag都只是说说而已。
    所以他闭严嘴,关紧心,守住他唯一拥有的勇气。
    春节假期即将结束,航站楼里满是送行和道别的人。
    谢淮楼孑然一身拖着登机箱,木然穿过泪眼依依的人群。
    他想回头,想回家。
    他是没经历过风雨的谢小公主,是恐惧孤独的大龄男巨婴。
    哪怕从前在英国读大学,身边也有很多说中国话的狐朋狗友。
    而这一次,他要面对的是全然恐怖的未知,再也没有人为他解决麻烦,再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做过什么荒唐事,以及他抛颅洒血地爱过谁。
    往前走,别回头!
    谢淮楼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抓着拉杆箱的手指泛出贫血的苍白。
    另一个陌生的灵魂支配着他的身体,让他无法回头,让他无法停步,让他荒唐无度的废柴人生就此落幕。
    就算他念不了哈佛,读不了生物,但他也不想再当个废物了。
    毕竟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废物啊。
    谢淮楼自称他在英国念了个野鸡大学,但他毕竟是中国高官的儿子,位高权重的父亲捐两栋楼捐几千本书再将简历做得漂亮点——谢淮楼擅长划船、打拳、帆船,只要是不动脑,他做得很好——依然进了一所相当不错的学校,也足以让他在那年秋季正儿八经地念一次商科。
    狐朋狗友对谢二公子去念书并不在意。
    “早上连床都起不来,念毛书啊?”
    虞佑说这混浑球能读完三个月,他就日了老毛的羊驼!
    老毛表示,谢二嘛,谁不了解他啊,性格骄纵霸道,一礼拜就得和同学打架被遣送出境。
    江源大手一挥,哥们赌个大的,谢二能老老实实念完一个月,我酒吧对所有人免费一个月,他能念完俩月,我就免费俩月。
    朋友们纷纷加码。
    “一个月?用不上用不上,俩礼拜!”
    “俩礼拜?最多三天?”
    “三天也是够折磨人的,一天!”
    这场没有庄家的赌局从一个月到三个月,然后变成半年,再然后再到一年、两年、三年……
    直到新朋友入局,虞佑那位刚刚考进表演系的小情儿问了一句,谁是谢二?
    大家才意识到原来谢二逼已经离开四年多了。
    闲出屁来才会矫情,人一忙,就他妈的没空瞎想。
    出国第一年,谢淮楼看惯了芝加哥凌晨四点的景色,除了上课、念书、写论文、跟导师做项目,还尝试独立做点风险投资,以及帮家里的公司联系进出口业务。
    果然那一年海产品大丰收,全球海鲜价格暴跌。
    但谢淮楼身处大西洋彼岸,在自由贸易的资本主义世界里,投资者除了可以购买未来有涨价的股票,还可以赌未来哪些公司会亏损。
    他每天瞪着眼睛啃大部头,囫囵吞下阿尔法和贝塔风险,但看线看图始终像看天书,索性自己闭眼睛瞎他妈买。
    起初一个月海产品价格跌到熔断,谢淮楼五十万刀的本金翻成了三百万刀。
    但第二个月起,受宏观政策影响,海产品价格回升。
    做空的总比做多的惨,这他妈才真的是举世公认的真理。
    一夜之间,三百万刀只剩了七万刀,谢淮楼赔光了底裤,却站在夜深人静的芝加哥街头,扶着电线杆笑了很久。
    街上冷冷清清,路灯闪烁不定,满地的破酒瓶和废报纸被风吹得咯吱响动。
    时不时有飙车党狼哭鬼嚎地路过,几秒钟后必然有一辆警车疾驰追上去。
    流浪汉裹着棉大衣靠着尿骚味熏人的墙脚熟睡,酒鬼三三两两勾肩搭背从谢淮楼身旁经过,频频回过头看这个像羊癫疯发作的亚裔男人。
    科学家也并非料事如神。
    哪个王八犊子说倒腾海产品不能赚钱的。
    谢二公子这钱亏得浑身舒爽。
    方才经过的那三四个男人摇摇晃晃地掉头回来,带着满身臭气围住了谢淮楼。
    芝加哥是什么地方?
    哥谭原型,蝙蝠侠老家,暴力与罪犯的滋生地。
    一个满身名牌的亚裔大半夜站在路灯下傻笑,简直就是向对方招手“来啊快活啊,赶紧来抢我啊”。
    谢淮楼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站在中央环视了这几个哥们。
    其中一个人冲谢淮楼淫笑,还歪歪扭扭地拉下裤链,嘴里含混着说着“臭婊子”“小贱人”什么的。
    啊,不仅想劫财还他妈的想劫色啊。
    这一年,谢淮楼念书学习做生意,连睡觉时间都没有哪里还顾得上健身。
    当年让谢二公子引以为傲的腱子肉早就不见了,此刻高级定制的西装勾勒出他挺拔却瘦削的身姿。
    路灯下他皮肤透着冷光似的白,黑眸森寒,朝那几人咧嘴一笑,隐隐有些令人心惊肉跳的东西消散在深夜里的。
    咚咚咚!
    接连几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声,街对面抱着酒瓶的流浪汉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继续熟睡。
    那群醉汉全部面朝下躺在马路上,汨汨鲜血从他们身下渗出蜿蜒流向远方。
    谢淮楼迎着黑色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手拎着西装外套搭在肩膀上,夜风轻轻吹着西装下摆,像一柄满是煞气却自愿归鞘的利刀。
    新生活总是兵荒马乱,最累的日子谢淮楼自己都忘记了是怎么撑过来的。
    一天连四五个小时都睡不上,咖啡浓茶轮番上阵,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就想前半生已经把这辈子的觉都睡足了,所以现在不睡也死不了。
    然后他就因为劳累过度晕倒在了电梯里。
    他住在最普通的病房里,房间内还有其他三个人,夜晚堵住耳朵还是能听见老头的呼噜声。
    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在北京一床难求的三甲医院有vip单间,稍微有点头疼脑热,院长都要组织一群主任医生进行会诊。
    第二天下午,谢淮楼准时出现在新项目研讨会上,被一个日裔同事用不标准的中文亲切称为“拼命谢二郎”。
    谢淮楼一愣,好像上一次有人叫他“谢二逼”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第一年年末,谢淮楼的投资有赔有赚,帮家里做成的几单的生意收获不错。
    但他只抽取了合理的佣金,扣除了这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最后手里还剩下十万刀。
    他在州法院的网站上以十五万刀的价格竞拍到一辆法拉利romo。
    出国后没动过黑卡,也尽量少花家里的钱,他卖了一块手表才把这法拉利开上密歇根大道桥。
    那天傍晚,夕阳像打翻的调色盘,从天幕向河面倾倒,深紫、深红、金红、橙红的,一层层渲染着天际,将远方林立的城市大楼映射出万丈金光。
    谢淮楼开到郊外,找了个空地,倒上汽油,将romo一把火烧掉。
    熊熊大火倒映在他眼底,他俊美的侧脸沐浴在夕阳光中显得格外阴森。
    呵,一辆法拉利而已。
    第二年,谢淮楼终于把这一团乱麻收拾得干净些,除了念书、帮家里做生意、进顶级咨询公司实习外,还有精力在国内开餐厅,就在江源酒吧边上,跟狗皮膏药似的,江源开一家,他黏一家,怎么甩都甩不掉。
    江源在北京有六家酒吧,是江公子费了七八年心血才熬出来的,而谢淮楼只用了一年就追平了这个成绩。
    主题餐厅除了创意优秀,还有相当专业的管理团队帮助谢淮楼远程处理业务。
    每次新店一开张他都要招呼朋友们去暖场,普通客人价格公道,而谢二公子的朋友们“明码标价”,得多交一半,明晃晃的杀熟宰客。
    酒局开始时,谢淮楼这边正是上午,一群公子哥坐一起喝得眼神迷离,口齿不清,手机放在桌面上,视频连线一直不断。
    谢二少要么背个书包在校园里匆匆赶场,要么西装革履开车去谈生意。
    他把时间排得很满,满到没有一丝一毫的精力去分暇给过去。
    不久后谢淮楼递交了休学申请,他在项目中学到的东西足够他去下海捞金,再在学校上课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他姓谢,他的价值不依附于一张毕业证书。看再多的书、写再多的作业,他也发不了sci,当不了藤校精英。
    出国第三年,谢淮楼正式接管了家里公司在海外的生意,硅谷扶持的两个小项目也都被谷歌收购,那一年他赚得盆满钵满,要不是他姓谢,得低调,都能荣登那一年杰出青年富豪榜。
    他在西温哥华买下一处豪宅,玻璃主体建筑,河流峡谷沿森林密布的斜坡蜿蜒而下,满眼都是苍青的云杉树,几缕阳光从缝隙间洒下,犹如置身静谧的精灵王国。
    房主是美国人,却是个中国通,知道谢淮楼是中国高官的公子,暗示谢淮楼,他知道这是把资产转移到海外,想成交就是一口价,反正钱都是贪污来的。
    “买这个房子不为投资,也不为升值。”
    谢淮楼直挺挺地坐在白色沙发上,脊背仿佛被一柄利剑撑着,遥望着不远处的树林,眼底闪动着异样的微光。
    “我们这种人是崖边生长,上头让你怎么死,你就得怎么死。我要是自己一个人怎么都无所谓,可总得给老婆孩子留条退路。”
    对方上下打量他一眼,毕竟谢淮楼气质再成熟,亚洲人的脸看上去总是比真实年龄要年轻。
    “你有老婆孩子?”
    谢淮楼没有回答,慢慢喝了口红酒,很久以后才低声道。
    “曾经有过。”
    出国第四年的春天,谢淮楼打算收购一家东南亚的造船厂,离家万里的游子终于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三月末,正值玉兰花期,长安街上一朵朵白玉兰在朱红城墙前静静绽放。
    谢淮楼穿着修身的风衣,气质成熟,面色冷峻,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
    从国家大剧院向东,经过人民大会堂,路过天安门再拐进金鱼胡同
    北京城春风拂面,路两边槐树抽芽,树底下站了个正抽烟的男人,本来勾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蓦然一抬头瞥见谢淮楼,登时就愣住了。
    狐朋狗友再次相聚,四年忽然而过。
    江源第三家店开在王府井,他端了杯威士忌推到谢淮楼面前,然后笑眯眯问了两个字。
    “疼吧。”
    这口酒,谢淮楼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良久,他笑骂了四个字。
    “你他妈的……”
    谢二公子回来的消息迅速传遍朋友圈,真八卦的、假关心的、拉关系的还有凑热闹的统统聚到店里。
    推杯换盏间狐朋狗友又开始相互调侃,非要谢二逼分享一下创业经验。
    曾经的谢淮楼是“这个世界不怕比烂,就怕没有更烂的比烂”的那个“最烂”,而现在他是一众二世祖里最有出息的那个。
    有人想效仿谢淮楼开外贸公司,也做进出口生意。
    谢淮楼坐在吧台前,闻言放下酒杯道。
    “别,一辈子当个二百五够你挥霍的了,出去创业才对不起列祖列宗。”
    谢淮楼说的是实话。
    从“别人家的孩子”到“别人家的孩子”,这条路说起来简单,只有他知道路上每一步都是坑。
    有人为他“姓谢”亮绿灯,但更多的人因为他“姓谢”把他当成败家子糊弄。
    他脸长得好,能力也强,懂人情世故,待人接物张弛有度,硬生生把自己那爷爷脾气磨成了孙子调性。
    吃了两回哑巴亏以后,谢淮楼发现,这世界上孙子能谈成的生意,爷爷一定能拿下,但爷爷都搞不定的事儿,孙子没个卵用。
    好说歹说不理你,装腔拿乔就往跟前送,所以他又从孙子变回了爷爷。
    可是他发现,脾气这玩意儿磨没了,就他妈磨没了。
    他再怎么横眉竖眼,也都只是表演。
    心气已经灭了,却不是在生意场上磨灭的,更早以前——是他这四年多丝毫不敢回忆的那个时间。
    大丈夫先成家后立业,谢淮楼的业立完了也该成家了。
    前些年谢二公子声名狼藉,这些年他风头太盛,人人都爱浪子回头的故事。
    不少人知道二公子是为情伤远走天涯,心里始终有一块柔软的白月光,但那也架不住被谢二公子这张脸迷惑的小姑娘前赴后继。
    老年貌美的谢妈妈不堪其扰,连舞都不能跳得清净,只能把儿子推出去喂狼。
    “让你都见,妈妈也不忍心。”
    谢妈妈坐在沙发上,翻了翻手机里那一百多张适龄适婚的名媛淑女的照片。
    “你提个要求,见个八九个、十来个就得了。”
    谢淮楼沉吟许久。
    “懂事、情商高、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好不好看无所谓,重点是能过日子,孝敬父母,体贴老公,照顾孩子的。”
    “能过日子,孝敬父母,体贴老公,照顾孩子?”
    谢妈妈吸了口气,上下打量着谢淮楼一眼。
    “你是自己找老婆啊,还是给婆婆找儿媳啊?你妈我这么开明,合着你回大清去了?”
    谢淮楼摇摇头。
    “我真喜欢这样的。”
    “行吧……”
    谢妈妈犹豫了两秒,又开始数落儿子。
    “你个讨债鬼,就不能让妈妈不操心,哪怕你说你要个当过模特的性感名媛,老娘都能找到,你要个能过日子的,哪儿有能过日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