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有点灯,冷蓝色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昭昭冰冷的眼底。
只见那黑影将窗纸戳出一个洞,一根细管伸进来,轻烟弥漫。昭昭闻到了奇异的气味,又闷又香,让人莫名想睡觉。
“迷香!”丹葵压低声音道。
昭昭屏息,将枕头下备好的短匕首握在手心。丹葵按住她的手腕,拿走匕首,正要蹑步主动出击,门上的黑影却飘忽一闪消失了。
丹葵微微皱眉,对昭昭轻声说:“没逮住他,也不知是不是那男人。你若真疑心,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忽然,门外火光乍起,熟睡的人从梦中惊醒,奔走惊呼道:“着火啦!着火啦!”
青条沟盛产青条石,由于石头盖的房子冬凉夏热,乡民还是住的草木房子。也不知火从何起,呼啦啦地烧燃了一片屋顶,火光冲天,人语声救火声不断。
火势迅速蔓延。昭昭和丹葵拍响小多的门,未得回应,便破门而入,将他从床上扯起来。
“着火了!”
小多迷迷糊糊的,晃了晃脑袋,嘀咕道:“奇怪,我这头怎么晕得很。”
昭昭指了指马厩,那人骑来的马已经没了踪影。小多皱眉道:“大半夜的,这人走什么?”
昭昭跟小多简单说了自己的猜想和方才的事,小多听后怒道:“这江生果然是个心术不正的!当初就不该留着他!那人要是回去了通风报信,还不知江生会如何狗急跳墙呢!”
昭昭眼底冰冷,寒声道:“不能放他活着回去。”
三人找乡民要了马,随着马蹄印一路追赶。谁知马蹄印越来越浅,消失在一条叉路前。
夜色漆黑,山路难走,马儿累得气喘吁吁,不停呼哧出白气。
三人停了马,小多盯着地上平整的泥看了老半天,咬牙道:“那人怕是来过不止一次青条沟,老马识途,晓得不少小路。我们是坐马车来的,路懵子,哪能追得上他?”
昭昭不似小多那般着急,她冷眼盯着地上消失的马蹄印看了会,又看向周围密不透风的山林。
那男人的马来时便跑了一路,已是疲劳至极。脚力怎会比他们骑的马快?
小多急得转圈,不安道:“昭昭儿,你快想想办法!仓里虽然只有一堆烂谷子和叫花子,但江生万一存心报复你,将货仓烧了怎么办!”
“小蛮子。”昭昭看向丹葵,问:“你会不会训马?”
丹葵挑眉道:“你猜。”
“那人的马就在附近,你试试看能不能把它叫出来。”
是否可行,昭昭心里其实也没底,只是从前在楼里打杂时她曾听一个走南闯北的客人说过,北边的蛮子跟马混得比人还亲。
丹葵捏起食指与拇指,放到嘴边吹了一声哨子,响亮的声音刺穿寂静的夜,惊醒了无数林中飞鸟。
一声,两声,三声……久久不得回应,小多眼中的希冀一点点消散,担忧道:“咱中原的马不听你们胡人的话,怕是不管用。不如赶紧骑马回清分坝,逮住江生就对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马儿压抑的嘶鸣,像是对丹葵的回应。三人赶紧冲进林中,却只见被布条缠了嘴的马儿倒在地上,不见那人的踪影。
“人呢?”小多四处张望。
只听林外忽然响起了马蹄声,那男人竟将三人引进林中,绕后偷马去了!
他原想将另外两匹马杀了,可惜马儿一见刀光就拼命扬蹄嘶鸣。迫不得已,他只好上马扬鞭疾驰,拼命躲着身后两骑的追赶。
男人就差没把马鞭挥出火花,又急又惧道:“新东家,你别追我了,我只是个来问话的!”
小多迎风大吼道:“那你为何想把我们三人迷昏?还点了火就跑!若我们真中了你的招,岂不是睡着睡着就被烧死了?!”
男人还在狡辩,昭昭懒得再听。她将袖中的短匕首递给丹葵:“投不投得中?”
丹葵一手接过匕首,一手将缰绳交给昭昭,蔑然笑道:“看好了。”
只见她随意抬手一挥,一道银光向前飞去,那柄匕首仿佛遵从了她的旨意,直直地插进了男人胯下那匹马的身体里。
这马儿原本就只是用来拉车拉货的民马,哪能受得起这种罪?瞬间便惊得扬起蹄,哀嚎一声凄然倒地。
男人毫无防备地被摔下马背,跌得几乎骨碎,他龇牙裂嘴地抽着冷气,不断痛吟。
丹葵荡下马,率先走到他面前,踩死了他的背,冲昭昭和小多笑道:“我特意留了活口,是不是很贴心?”
“贴心。”昭昭将马儿身上的匕首拔出,用带血的刀尖挑起男人的下巴:“江生连老五都能杀,你竟敢帮他做事?”
男人似是被摔伤了肺腑,嘴角不停渗出血来,气若游丝道:“……我娘从前生病,快死了,多亏他帮忙请大夫才捡回一条命……他再畜生,我也得记他的恩情。”
昭昭听笑了:“哦,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你娘还在世,你多半也不想死。既然如此,你跟我讲明江生派你来时说了什么话,我便放你走。”
男人抬起头,眸子发亮:“……新东家,当真?”
“当真。”昭昭答得爽快。
事已至此,没有更好的选择。男人老老实实道:“五哥如今在哪儿、有没有被他害,我不知道,只听他说五哥不会回来了。他觉得这事不好遮掩,让我来探探你的口风。”
“若是你反应不大,便让我什么都不要做。若是你发了狠,就让我……”
他没敢再说下去,小多愤懑地接过话:“就让你能杀就杀,不能杀就赶紧回去传话?他想做什么?!”
男人有些害怕,怯生生答道:“我说不准,只知道梁大当家派人来了,他接待着呢。”
昭昭面色猛地一沉,难怪这想攀龙附凤的男人敢忽然变脸。江生是她的管事,且与梁家熟识……江生想以她短期回不来为由,骗走梁家送来的租金,卷钱跑路!
男人咽了咽口水,望着昭昭求饶道:“新东家,您饶我一条命……您带着我回去,我配合您演戏……”
话未说完,心口忽然发凉。他怔怔地低下头,顺着握匕首的手,一点点往上,看见了昭昭冰冷的脸。
“大家都是坏过来的。”她淡淡道,“你怎么敢相信我呢。”
——
梁老五生前最喜欢这把竹椅。
江生坐在上面,手里拿着个银制的小算盘,最后看了几眼,轻飘飘地扔进了池里。
砰的一声,溅起小小的水花。
旁边的汉子咂了咂嘴,有些可惜道:“好精巧的小玩意儿,丢了做什么?”
“看着晦气。”江生抿了口茶,指着天边惨黄色的夕阳道:“兄弟,青条沟离咱这儿远,快马都得跑两天。你若等不及,我与你签租契也是一样的。”
汉子用手敲着矮几,似是在考虑。
江生放下茶盏,又笑道:“夏汛快到了,我新东家去青条沟做什么你多半也能猜到,买石头哪是一两天能商定的事?你是梁大当家身边的红人,他离不了你,你难道要一直等在这里?”
耽搁不起。
汉子叹了口气,最后问了一遍:“江生,你五哥在哪?”
江生面不改色地答道:“他在外面四处打听哪家木材更便宜。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花银子精打细算,多花半厘也是不肯的。”
又是一个短时间回不来的。
汉子虽然不耐烦,但还是留了心,道:“等就等吧。订约交租不是小事,马虎不得。更何况得拿着地契去官府上报,你做……”
“你觉得我做不了主?”江生轻轻一笑,“新东家动身时就知道梁大当家会派人来,提前把地契留给我了。”
汉子喜出望外:“那你前面为何不早说?快快取来。”
江生将汉子领进账房中,让汉子稍等。没一会,他捧着一个重重的木匣走到汉子面前,用下巴指了指墙上的画:“兄弟,那画后有把钥匙。我腾不出手,你取出来开下锁。”
汉子虽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转过了身,刚走了一两步,后颈猛地发凉。破风声响起,他被江生手中的木匣砸中,瞬间头破血流,晕了过去。
江生居高临下瞧着汉子的脸,真讽刺,这种蠢货都能得到梁惜的重用,他却在小小清分坝窝了这么多年。
他冷笑一声,开始扒拉汉子身上的衣服。果不其然在贴身的里衣中找到了几张银票,整整三万两,足够他逍遥快活一辈子。
门外响起脚步声,是江生最亲近的两个伙计,轻声道:“江哥,那群叫花子喝了下蒙汗药的粥,都昏过去了。”
江生面无表情,问道:“那几个人呢。”
他说的是梁老五的几个亲信。
“已经埋了。”
江生见两人身后连个鬼影都没有,微微皱眉道:“他们呢?”
平素受他重用的人不止这两个。
槛外的两人对视一眼,齐齐鞠躬道:“他们也昏去了。江哥,有我们两个还不够吗?”
江生嘲弄一笑,这世道糟透了,人吃人狗咬狗,谁都不想被多分一杯羹。
“够,当然够。”
江生和梁老五不一样,他不在意更不惧怕手下的野心,他有自信能压得住一切。
他迈出门,迎着夕阳张开双臂,在暮光中与惨黄色的天地一起呼吸,几乎狂妄地说道:“三万两足够我起家,将来我会发达,一步一步踩到梁惜的头上。”
身后两人答道:“江哥,我们相信你。”
江生回过头,最后看了看自己长大的地方,冷冷道:“烧了。”
两人谋财,却不忍心害命:“江哥,那么多人还昏在屋子里……”
“全部烧了。”江生命令道,“把门锁死。”
两人只好将门锁了,又取来油桶,围着货仓画了个大大的圈,将干草铺在了油圈内。
江生拿着火把,一步步走上前,火星子挨上干草,瞬间点燃。火光冲天而起,热浪冲得他眯起了眼。
两人已经牵来了马,急切道:“江哥,我们得快些走!官府马上要来救火了!”
江生的面容被照得模糊不清,他丢掉手中的火把,翻身上了马,解脱道:“今后我就不是江生了。”
快意油然而生,他嘴角刚扬起笑,就听身边两人惊惧道:“江哥!新东家……”
江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昭昭小多丹葵三人就在他们身后,风尘仆仆,似是才赶到。
小多盯着着火的货仓,攥拳怒道:“老五和伙计们都那么相信你,你竟然——”
“相信?”江生冷笑着打断小多,“没屁用的相信,我不需要!”
马背上的包袱中早就备好了砍柴刀。江生取出刀,冲身边两人道:“三个小娃娃,没什么好怕的!”他用刀指向冷脸不语的昭昭,阴狠道:“把这女的绑了,还能向她家里要笔赎金!”
话落,他们如见了血的狼般冲上来。
小多和丹葵虽然有功夫,但无奈手中只有临时抓来的木棍和短匕首,根本比不上他们有马有刀。昭昭被两人护在身后,手中握紧了木棍,时不时帮忙。
谁料还是被他们钻了空子,昭昭手臂被扯住,被江生掳到了马背上。
“昭昭儿!”小多撕心裂肺地喊道。
江生一记手刀重重劈在昭昭后颈,随后挥着马鞭急急往外冲去。手背忽然剧痛,昭昭竟没昏过去,还用尽全身力气咬死了他!江生痛呼一声,昭昭趁机拔下头上的簪子扎进马儿的腹部,马儿扬蹄受惊,两人摔下马背。
江生从泥里爬起来,看了眼自己血淋淋的手,阴鸷道:“我原本想留你一命。”
前面那一记手刀并不轻,昭昭的脑子一阵阵发着晕。她听见了小多几乎欲绝的哭喊,看见了急急冲过来的丹葵……可近在咫尺的却是要杀了她的江生,和砍柴刀发出的寒光。
刀骤然下劈,昭昭费力躲开了刀锋,虽没被命中要害,手臂却凉得疼了起来。
“你……”持刀的江生愣住了,他死死地盯着被划破的衣衫下依稀可见的黥字,像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般,怒然大笑起来:“婊子!我这几日竟被你个婊子骗得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