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夫说着，全程低眉看着手中的手术记录，仿佛要从中读出深藏的秘密。他的手术服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那双低垂的眼睛。
    对于这位名义上的父亲，叶大夫并未做好面对面相见的心理准备。
    在母亲张素娥的眼里，他是儿子；而在父亲叶广言心中，他是血脉的延续。这一点，原主或许未能洞察，但叶大夫却看得清清楚楚。
    以叶大夫的旁观者的角度看来，原主的父亲叶广言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新旧时代的观念在他的身上碰撞得火花四溅。
    出身于传统的商家世家，却自幼接受了新式教育，在战乱年代，他敢于与家族抗争，坚持北上求学。然而受到宗族观念和母亲哀求的压力，他又无奈地娶了张素娥进门。
    其中有一段插曲，叶广言北上求学的决心坚决到不惜绝食反抗，最终叶家妥协，答应让他外出求学，条件是在离开之前必须为家族留下后代。但燕大的开学日期迫近，短时间内哪里能找到门户相当的人家肯匆匆把女儿嫁给他，于是就有了张素娥走进叶家的事情发生。
    那时祖母明确说过，只要张素娥生下一个男孩，她便是堂堂正正的叶家太太。张素娥也正是为了成为叶太太而来，谁知头胎生下的却是个女孩，此后她在叶家过了好几年既非妻亦非妾的生活。
    后来的事情众人皆知，叶广言在燕大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杨素新，为了追求新时代的爱情，他立誓坚守一夫一妻制，并公开批判妾室制度，一时之间，才子佳人的事迹引起了社会轰动。
    然而佳人未育男嗣，受母亲哭诉恳求和断绝关系的威胁，叶广言最终还是再次回到了张素娥的床上，自此叶家大院里上演了一场好戏。
    挣扎、徘徊、碰撞，新思想与旧观念、新秩序与旧规则相互交融，酿成了一本纷繁复杂的糊涂账。
    “那我去买吧，素新可能不太方便。”叶广言挤出一丝笑容，试图打破僵局。
    “广言兄……”张钧文本想提议让家中仆人代劳购买，却见叶广言已然转身快步离去，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爸，咱们先回病房。”张钧文微笑着接过护士小赵的位置，帮忙推着张老爷子的病床前行。
    张老爷子依旧沉浸于叶大夫提及的那个“带着长管子的尿壶”，默默地将自己的毛毯往上拽了拽，不愿再见人。
    叶一柏并未跟随众人而上，他的脸上罩着口罩，遮掩住了那份错综复杂的神情。不论是村里的母亲张素娥，还是族中的长辈叶广言，叶大夫深知这个问题早晚得由自己直面解决。
    然而，在日常生活的琐碎中，身为村里医生的叶一柏却远没有在专业技术上那样果断决绝。对待这类棘手的事情，他总是秉持着能避则避的心态，如同鸵鸟一般埋头拖延。
    倘若刚才叶广言或是杨素新认出了他，叶一柏或许也就认命了，毕竟面对总归是要面对的。可偏巧却是相见而不相识——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不认识自己。
    看着那个一心渴望得到认可的父亲，叶大夫不由得为那个小少爷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正在记录手术情况的许主任听到叶一柏的叹息，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只见叶大夫正聚精会神地低头沉思，不由好奇地凑了过来。
    接着，许主任就发现了手术记录纸上奇特的涂鸦。
    “叶……叶大夫？”他惊讶地喊出声。
    叶一柏闻声抬起头，望着手中被涂鸦得面目全非的手术文件，无奈地道：“刚想事情入神了，不小心画坏了，还得麻烦你重新给我打印一份。”
    许主任笑了笑：“没问题，叶大夫，我还有一些细节不太明白，您能否赏光去我办公室指导指导？”
    “当然可以。”叶一柏爽快地答应下来。
    于是，二人朝着二楼的楼梯口走去。
    与此同时，杨素新注意到叶芳一直盯着叶大夫瞧个不停，不禁皱起眉头提醒道：“你怎么一直盯着人家看，这样很不礼貌。”
    叶芳收回视线，看向自己的母亲，带着一丝犹豫说道：“阿妈，你觉得这位叶大夫看上去是不是有点眼熟？”
    “眼熟？”杨素新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医生们都穿着一样的白大褂，只不过听你张阿姨说这位叶大夫年轻得很，是从上海济合医院来的，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医术，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他的眼神好像一柏。”叶芳嘟囔着，声音微弱，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
    杨素新听见此话，伸出手指点了点叶芳的脑袋：“你可真是异想天开。”
    “好了，别瞎想了，你爸爸的事更重要。”
    “那我们还去不去张爷爷的病房呢？”叶芳问。
    杨素新抿了抿嘴唇：“去，当然要去。你张叔叔忘记带鸡汤过去了，我们给他送过去。”
    叶芳叹了口气，只好跟上了母亲的脚步。
    张爷爷住的是单人间病房，护士已经换上了干净整洁的新床单被套。沈来和张钧文走进病房，却发现叶一柏并未跟上来。“一柏呢？怎么没跟上来？”沈来问小赵护士。
    小赵护士挂好玻璃盐水瓶，回答道：“刚刚被许主任叫走了，估计现在在许主任的办公室吧。”
    沈来点点头：“你们许主任挺热情的嘛。”
    他们将病床推至张爷爷身边，齐声数着：“一二三，过。”平稳地将张爷爷转移到了病床上。
    “爸，您感觉哪里不舒服？”张钧文关切地询问。
    张老爷子慢慢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我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尤其是这里，憋得慌。”
    张主任一听，顿时紧张起来：“是胸疼吗？沈叔！”
    沈来立刻迈开两步，从口袋里掏出了听诊器，贴向张老爷子的胸口：“这儿？是钝痛还是尖锐的疼痛？还有没有其他症状，像是喘不上气之类的？”
    “走开走开，你别乱碰我。”张老爷子嫌弃地推开了他，“唉，确实是喘不过气来，想当年我在战场上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