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管家自无不可,吩咐下人去招待那些“护卫”侯俊铖回家的山贼们,便恭恭敬敬的领着侯俊铖往明忠园里去,那明忠园乃是侯家大宅之中修建的一座苏式花园,原本不叫这名字,甲申国难之后侯俊铖的父亲才改了现在这名,以此明志。
来到明忠园门口顿住脚步,侯管家毕恭毕敬的说道:“少爷,老爷在堂中备了酒菜为您接风,老爷吩咐了此番是家宴,不让我等下人们打扰,老奴就送您到这了。”
说着,侯管家向侯俊铖身后紧跟着的侯七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退到一旁,侯俊铖好奇的扫了他们一眼,也没有多问,迈步进了明忠园。
明忠园中央是一座人造池塘,池塘中央则是一座小木亭,四面都用朱红的挡风帷幕拦住、看不清里头的情景,侯俊铖顺着木道来到小亭前,深吸两口气,掀开幕帘,亭中一阵暖风拂面而来,围坐在一张摆满了酒菜的圆桌旁的“家人”们,纷纷将视线投了过来。
主位上的自然是侯俊铖的父亲侯子温,四五十岁的年纪,戴着墨色幅巾、穿着一身白领青灰道袍,面容严肃、不苟言笑,捏着一串佛珠把玩着,左手边空着侯俊铖的位置,右手边则是侯俊铖的继母、侯子温的继室,一位三十余岁的妇人。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两位侯子温的妾室和侯俊铖的几个妹妹,所有人都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连大一点的动作都不敢有,就连那最小的妹妹,五六岁正是好动的年纪,也老老实实坐得端端正正。
侯俊铖喉咙里咕哝一声响,他一个后世的灵魂、散漫生长了二十多年,哪里见过这种早就被扫进历史垃圾堆里的封建家庭中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场景?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侯子温见他愣在原地,眉间皱了皱,哼了一声,语气硬邦邦的训斥道:“大儿,怎么?去了趟湖南,连家里的规矩都忘了?”
侯俊铖赶忙上前两步,掀起衣摆,侯子温却忽然又出声道:“你大病初愈,就不要行大礼了,囫囵行个礼,入桌用饭吧。”
语气依旧是硬梆梆的,侯俊铖微微一笑,心中暗暗想着“到底是单传独子,当爹的还是心疼的”,赶忙行了一礼,坐到侯子温身边,提起酒壶替他斟满酒杯,侯子温啜了口酒、夹了一筷子菜,侯俊铖的继母和其余女眷才动起了筷子。
用起饭来,亭中的氛围稍稍松快了一些,但依旧是让人战战兢兢的,侯俊铖看着一亭子连吃饭都无比严肃的面容,都不知该不该说话,但他满肚子的疑问藏在心里实在是憋屈的很,硬着头皮找话题道:“父亲,儿之前急病卧床,幸得父亲及时遣派康大夫来诊治……”
“你在刘家镇的事,为父已经听说了!”侯子温直接打断了侯俊铖的话,瞥了他一眼,眼中藏着几分怒意:“病体刚愈,就四处惹是生非!你往常是个安静的性子,去趟湖南心都野了!”
侯俊铖老实挨训,正好顺着这话题套话:“父亲既然已经知晓儿的遭遇,也该知道儿在刘家堡子遇到的那些‘山贼’,父亲,儿斗胆问一句,那些不是普通山贼吧?”
“不该知道的,就不要去问,没点规矩!”侯子温“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怒道:“食不言寝不语,闭嘴用饭,哪来那么多话!”
一众女眷见侯子温放下筷子,也纷纷将筷子搁下,最小的妹妹还不情不愿,被母亲在手上捏了一把,这才眼含泪珠、满脸委屈的搁下筷子。
侯俊铖一脸尴尬,张了张嘴,暗暗叹了口气,只能起身行礼道歉,短短几句话他就认清了自己这个便宜老爹是个什么性子,封建大家长、说一不二,父子纲常、封建伦理中成长起来,自然也拿着这一套“教育”儿女。
若是在后世碰到这么个爹,侯俊铖这种新时代的青年恐怕早就跟他吵起来了,但如今侯俊铖却只能老老实实的食不言,真把侯老爷惹恼了,他吆喝一声,侯家百来个家奴侍女有的是人能把侯俊铖打翻押去祠堂受罚。
原主的记忆里,在祠堂被侯老爷吩咐家奴拿着藤条痛打的场景可不少,侯俊铖不是傻子,好汉不吃眼前亏,若要套话,日后还有的是机会,他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去讨一顿毒打。
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侯子温这般道学家的古板性子,他才能在士林中闯下一番声望、也才会做出那些抗清的事迹来。
也正是侯子温这番表现,让侯俊铖心中的猜测更深了几分,像侯子温这样重视纲常伦理的人物,又怎会甘心做满清的奴才?三藩将乱的时局,这么好的反清机会,自己这个老爹没准就在谋划着什么、准备趁着天下大乱浑水摸鱼。
只可惜看侯子温的态度,就算真有谋划,也不可能告诉侯俊铖这个“只会读经书”的亲儿子了,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护,危险他一个人担着,家眷知道的越少越好,就算事败被捕,好歹也能干干脆脆掉脑袋,不用受刑讯的折磨。
这餐“接风宴”,他这个主角却吃得浑身不自在,侯俊铖一心只想赶紧结束,但侯子温偏偏却崇信细嚼慢咽的养生之道,他慢腾腾的吃着饭,谁敢胡吃海塞?侯俊铖也只能跟着他细嚼慢咽,一桌子菜肴吃的味同嚼蜡,一点滋味都尝不出来。
更要命的还是席间沉郁的氛围,一大家子人用了半个多时辰的饭,总共就只说过五句话,那些女眷一个个畏畏缩缩,带动得侯俊铖也谨小慎微起来,浑身都不自在。
好不容易用完了饭,侯俊铖的继母带着一众女眷行礼告退,侯俊铖也赶忙要行礼告退,侯子温却摆了摆手:“大儿,你留下,为父有事还要与你谈谈,蕴娘,你们等会还要行远路,先回去好生准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