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
阿信像往常一样,收完摊穿过市集,往租住的房子走。路上经过水果摊,这个季节的石榴正好。
阿勒泰有全世界最好吃最红的石榴。
阿信每天都要买上三个五,带回家给白英。
回到家,他先去厨房把石榴洗干净,拿出刀子,在院子门口坐下,一边剥石榴一边看看院子里那棵好看的银杏树。
这个季节的银杏树还没有变黄,绿色的。
绿色的银杏树也很美,和黄色不同,是另一种生机勃勃的美,一片轻微泛黄的叶片从树上飘飘落落。
阿信伸出手去接住,捏着小小的薄薄的叶片,看着叶片上的纹理看入了迷。
“白英,我捡到一片特别好看的叶子。”
身后没有任何回应。
“你要不要看,特别漂亮,全世界独一无二。”
一边说,一边将叶子放在一旁的盘子里,打算一会儿再给白英看。
又继续剥石榴,身后却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还有轮子在地面滑动的声音。
阿信手上动作一停,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白英没有穿她在这边日常宽松的罩衫,而是换回了都市丽人干练的职场装扮。
手里拎着一个行李箱。
“我要回上海了。”声音很冷静。
阿信不敢抬头,语气依旧如常:“好啊。那你……”
他是想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可话只说了个开头,便咽了回去。
“我不会回来了。”
阿信心如刀割,却也并不太意外。
他抬起头看她,想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一些,让她走得了无牵挂,轻轻笑了笑:“石榴快剥好了,吃完石榴再走吧。”
他将石榴剥下来,放进盘子里,从盘子里拿出刚刚那片银杏叶时,心疼得无法呼吸。
他还是装作无事地一样将一粒粒宝石般的石榴放进盘子里。
白英站在门前,低着头看他,看他穿着宽松的衣服,留着长发,小心翼翼给她剥石榴的样子,忽然觉得他好陌生,好让人心疼。
可她心疼他了,谁来心疼她呢。
她不能跟着他在这里荒废人生了。
一个石榴实在剥不完,阿信怕白英赶时间,先将半盘剥好的石榴递给白英,却听见她说。
“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吗?”
阿信举着那半盘石榴,半透明的红,晶莹剔透,最后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这三个字,胡善死后,白英已经听过无数次。
“我很爱你,但这并不是我要的人生。”
“而且我不认为爱情是很了不起的东西,过去我们在一起工作,我们的利益牢牢地捆绑在一起,我觉得很有安全感。可是现在,你忽然就不是李念生了,你告诉我,你只想做一个普通人。可是我不喜欢普通人。四年,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我的四年很宝贵,我等不了。”
说罢,便离开了。
由始至终,没有看那盘剥得很漂亮的石榴,不敢看,怕自己心软。
白英离开后,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起了一阵风,吹起板凳上那片很好看的银杏叶。
阿信看着那片银杏叶飞了起来,在低空打了几个璇儿,最后落在地上,地上还有其他掉落的银杏叶。
他想去找那片叶子,却看着地上一片的银杏叶,忽然忘了哪一片是刚才的那片。
白英不会回来了。
就如同那片树叶,他再也找不到了。
他久久地看着门口的方向,心里有无数个念头想去追,想去把她追回来。
可,追回来了,又能怎样。
他没有办法真正留下她,他看见她,就会想起胡善,想起胡善临终前说的那句:告诉白英,我也很喜欢她。
很喜欢。
他们二十岁认识,做了八年亲密无间的朋友,从未缺席过彼此重要的人生时刻,共享喜怒哀乐。
他和白英很早就在一起了,圈内都叫他们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可这八年里,胡善一直默默地付出,他喜欢白英,却从来没有勇气,更没有立场去表达这份爱意。
阿信自幼个性张扬惯了,喜欢什么就会主动争取,他想象不到一个男人默默喜欢一个女人八年,还要看着这个女人跟自己最好的朋友在一起,是什么滋味。
过去八年,他但凡细心一些,也许就能发现一些端倪,那些小心翼翼的眼神和关心里,也许就暗藏着胡善饱满的爱意。可他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作为朋友,他很失败。
这八年,胡善是怎么过来的。
他还害死了胡善,胡善却只能在死亡前的这一刻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压抑了八年的爱意。
午夜梦回,只要想起胡善的这句话,阿信还是会恸哭不止。
他以前天不怕地不怕,可胡善死后,他害怕睡觉,眼睛一闭,满脑子都是胡善。
他仅仅是作为和胡善认识八年的朋友尚且如此,那胡善的家人呢,他们是看着他出生,长大的。他害得一个家庭破碎,害得世界上少了一个善良的人。
胡善,他明明可以拥有更好更光明的人生。
这一切,都被他毁了。
……
“小善……小善……”
听见身侧传里的呢喃梦呓,冷青翻了个身,在黑暗中找到阿信的脸,轻轻抚摸他的脸,发现他脸上有泪痕。
她从床上坐起来,打开床头阅读灯,轻轻唤他:“阿信?”
阿信睁开眼来,从床上坐起来,看看四周,仍旧心有余悸。
冷青给他拿了一瓶酒店送的矿泉水,拧开:“喝点水吧。”
阿信接过,喝了一口。
“做噩梦了?”
阿信摇摇头:“没有,只是想起小善了……”
冷青问:“你经常做梦梦见他吗?”
阿信:“还好。”
已经很久不会了,可能是今天见到了白英,又牵动了很多记忆。
冷青看他这样子,心疼不已,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阿信摸摸她的头,笑笑:“我没事,睡吧。”
关了灯,冷青轻轻抱住他,头埋在他胸口:“阿信?”
“我在。”
“已经过去了,往前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