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后来
作者:观三七   召日最新章节     
    雄鸡破晓,天空泛起鱼肚白,一丝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洒向大地。
    曙光如同利剑,劈开了黎明的浓雾,又驱赶了笼罩人间的凉意。
    荒野小店外,两盏无人看管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着,守护了整晚的安宁。
    然而,随着天亮,它们的使命也圆满完成,灯笼中的火光逐渐熄灭。
    小店的门窗紧紧关闭着,但并没有上锁。
    清晨的寒风呼啸而过,猛地推开了店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四名年轻公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得正香。
    此时,一道痛苦的呻吟从几人中传了出来。
    “好疼啊!”
    崔命一边揉着被手刀击中的脖子,一边呲牙咧嘴地坐起身来,一条结实的大腿搁在他的身上。
    崔命用力推开王生。
    由于在冰冷的地上躺了整整一个晚上,崔命的身体早已变得僵硬。
    他努力活动着四肢,感受着血液重新流动带来的温暖,他才慢慢地恢复了一些精神。
    随后推搡了一下旁边几人的身子。
    “你们也快醒醒!”
    王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第一个感受就是好冷,其次便是好疼,冬天的泥地,寒气顺着地面就爬上身子。
    他忍着疼痛观察了一下这间小旅店,不住的晃了晃脑袋,仿佛是喝大了一般。
    “昨晚到底回事?”
    崔命一脸凝重,看着空无他人的小旅店,想起昨晚最后见到的老儒生宋南来和突然袭击自己的老管家。
    对于宋南来,崔命其实没有太多防备,一个失意的老儒生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敢对自己下手。
    反倒是家中的老管家,平日里对自己卑躬屈膝,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举止,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可好在这荒郊野外还算安生,不然就凭几人毫无意识的昏睡一晚上,没被打家劫舍的歹徒盯上已是万幸。
    崔命站起身,即便身边只有知根知底的几位世族子弟,但还是下意识的整理起自己的衣襟。
    这个习惯他也是后来才养成的,平日在府中随便惯了,只有会客或者出门时才会吩咐侍女给自己整理仪容。
    可后来有一天,那个被自己淡忘的名义上的老师帮自己整理好衣襟,事后才知道读书人修身才是首要。
    崔命神情有些恍惚,眼睛里满是落寞。
    从被贬至今,每每走路也好吃饭也罢,总是能回想起那个如父亲般的老儒生对自己的谆谆教诲。
    原来,那位连头七还没过的先生已经陪伴在自己身边那么多年了。
    崔命心里很不是滋味,昨晚之前还很痛恨先生对自己的背叛,可今日一觉从泥地上醒来,满肚子里只有苦涩。
    王生见崔命在发呆,像是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便识相的没去打扰。
    他转身蹲到桌下,重新点燃火盆,然后招呼着另外二人前来取暖。
    一个小小的火盆在乡野中千金难求,细数盆中木炭,不过是一些随手捡来的。
    好的木炭,砍柴人是会精心照料,统一有序的放在炭窑里烧制,之后拿去卖给一些达官贵人。
    而那些枯树上掉落的枝干,本就经受了风吹雨打,不值钱的很,任何人都可以捡回家自用。
    王生三人之前于密室中密谋,所用炭火皆为上等,炭火燃烧不仅时间长而且能散发出一种清香的味道。
    但现在面对这种最下等的,只有平头百姓才会用的木炭,他们却是宝贝得很。
    散落在地面的木炭屑都会被捡起来,郑重其事的扔进火盆。
    王生双手放在木炭上面,烤了好一阵,然后才坐直了身子。
    这时,一个信封被放置在八仙桌上,一串古朴的佛珠压在上面。
    王生看了一眼后便转头对着发呆的崔命说道:“崔兄,这里有一封你的书信!”
    崔命眨了眨眼睛退出回忆,随后回身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王生指了指桌面。
    “这里有封信,上面只写了一个崔字,想来是有人留给你的!”
    “或许跟我们昨晚的事情有关!”
    穿堂风一闪而逝,被佛珠压着的信纸刷刷作响,欲要挣脱开来。
    崔命怀着疑问拿起书信,大概是宋南来那个儒生留给自己的!
    原本像这种酸儒的书信他该是不屑一顾的。
    可不知怎么的,崔命一夜过后好像变了个人,好奇心驱使他想要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抽出信件。
    信中内容并不多。
    只有寥寥几行而已。
    崔命手持佛珠,认真研读了好半天,仿佛这一字一句比前半生读过的圣人之说都来的厚重。
    好一会儿后,他才不舍的慢慢放下书信,认真的塞进衣襟里面。
    崔命将佛珠带在手上,随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在剩余三人不解的目光中,一个人来到店外。
    崔命看着清晨冉冉升起的太阳,口中念念有词。
    “崔公子言之有理,我与苏全像那深夜的灯笼不假。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够照亮两三名旅人的前途。可一传十十传百,总有一天当天底下万万的百姓拿起手中的灯笼,就足以让封闭的心智在夜晚灯火通明。”
    “我们不惧黑夜,因为太阳总会照常升起!”
    刚好,一片厚重的云层飘过太阳,刺眼的阳光正好照射在崔命的脸上。
    他第一次没有因为这些酸儒的话而恼羞成怒。
    崔命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此刻降临在身上的温暖。
    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贯穿全身,他张开双臂迎接这久违的痛快。
    我崔命今年二十有六,生活在天下人向往的洛阳城,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看惯了世间的繁华,总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应当。
    可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理所当然,无非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一朝得势之后便忘乎所以了,全然不顾他人的死活,无异于自毁长城。
    共同沐浴一片阳光,这家国天下事哪轮得到一家之言,天下的百姓无不可以指指点点。
    若是封住他们的耳嘴,束缚住他们的手脚,断绝了他们的希望。
    那最后的结果就是揭竿而起,毕竟世族如王朝,没有哪个会一成不变。
    宋南来的一番话醍醐灌顶,将崔命一身的浊气洗涤的干干净净。
    崔命站在旭日底下,对着远处空旷的大道行礼道:“宋先生,崔命受教了!”
    随后,他又伸出手掌,这串新的佛珠和以往那串一样,出自一人之手,上面的走线结实而又紧密。
    像极了那位佝偻儒生仔细认真的性格。
    崔命眼眶微红,从前是先生亲手为自己带上的佛珠。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手上佛珠抵在胸口,对着北方洛阳,对着那个死后便在世上无一个亲人的佝偻儒生嘶喊道:“老师,学生想您了!”
    不久之后,隋唐的朝堂之上也终于涌现出一批不畏强权,不惧生死的官员。
    他们不是一个,而是一片又一片,像寒冬过后的春笋,顶破层层的厚土,朝着太阳的方向不断生长。
    他们团结在一起,改革创新,仿佛生生不息的火苗,在百姓的心中点燃了一盏盏灯笼。
    一朵朵象征着希望的火苗从来不曾熄灭过,只会一个个的传递下去。
    那个被苏全看好的学生也终于不负众望,跨越两个王朝更替,最终位列朝堂之上,登顶权力巅峰。
    陈其美一生波澜壮阔更是如履薄冰。
    所行之事无不凶险,可他都咬着牙硬着头皮,冲破重重困难。
    面对世人的称颂和百官的攻击,他不敢有所懈怠。
    陈其美和他的老师一样,四旬年纪便早早弯了腰,一双浑浊的眼睛在放松时只能够看到脚下的路。
    朝堂上,这位头发花白却权柄滔天的中年人总是习惯性的捶着背,更被政敌取了个外号。
    罗锅宰相陈其美。
    每每听到这个戏称,他总是一笑而过,摆摆手不计较,一如既往的小心走路。
    少年十几岁便与先生相识,到现在四十多岁。
    陈其美沿着先生的路走了三十年,从洛阳走到了长安。
    现在,陈其美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年少时的那个学堂。
    他站在学堂旁边的那间茅草屋中,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陈其美今日不曾穿着那身象征赫赫权势的官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洗的发白的粗布麻衣,衣襟领口地方全都被整理的很好。
    他双手抚摸着那张破旧不堪的书桌,上面有着厚厚一层灰尘,擦去灰尘后,书桌上似乎还有许多力透纸张的墨迹。
    那无数个夜晚,陈其美就是在这里一遍又一遍的熬夜苦读,又一遍一遍的奋笔疾书。
    不知何时,他的手中多出来一本书,那是先生临终前托人交给自己的,里面尽是些深入浅出的人生感悟。
    读过了那些晦涩难懂的大道理,回过头才发现这本书有多难能可贵,书里还记载了先生一辈子奔走于洛阳城和乡野田间的点点滴滴。
    这本书已经被他翻看了无数遍,里面的纸张也早已泛黄脱落,可他还是耐着性子一页页修订整齐并且随身携带。
    每当因为前路坎坷曲折的时候,他就会拿出来勉励自己。
    苏先生高瞻远瞩为百姓谋一个前程,操劳了一生,自己站在他的肩膀上行事,又能有多困难。
    万事开头难不假,可开了弓就没有回头箭。
    如今的科举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读书人比比皆是。
    虽然寒窗苦读可能还是比不过瘦死骆驼比马大的世族家大业大,但起码让他们有了一个奔头。
    活着就该有个奔头,有了奔头才能好好活着。
    可仅仅自己有奔头还不够,还不能忘了给别人留下一点奔头。
    陈其美啊陈其美,果然不负所托,做到了两全其美。
    陈其美拿起袖子擦了擦凳子上的灰尘,坐了下来,翻开书中的夹层。
    破旧房子中,屋顶起到保暖作用的稻草早就稀疏,一道光线穿过顶上木板,照射下来。
    夹层中,笔走龙蛇的大字现于眼前。
    “老夫苏全,隐隐鬼鬼当了二十年的世族客卿。前十年为获取世族信任,筹谋了不少计策,一度让世族势力达到巅峰。后十年当了崔氏崔命的老师,为后者在朝堂布局。恰巧碰到皇帝陛下重开科举,二十年写下的科举精要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为此不惜以好友宋南来为诱饵,挑拨世族和世族的关系,搅乱世族和皇帝间的浑水。最后新政得以推行,可还是不够,不得已用身死告诫读书人,为世族马前卒必万劫不复。我这一生自认为俯仰无愧于天地,可就是算计了太多人心,实属算不上光明正大的读书人。”
    这是苏全给自己一生的总结,一并写在了留给陈其美的那本书册里,放在夹层里。
    陈其美翻过这页夹层,又是一个新的篇章。
    “小其美,如果你看到这里,说明这本书册你已经读透了读烂了,这也是苏全最后一次算计人心了。我苏全这辈子当不了君子,可你不一样,你得为天下读书人当个榜样。去科举,去当官,去做那天下读书人都艳羡的带金佩紫之人。小其美要记住,君子朋而不党周而不比。”
    陈其美胡子花白,脸上沟壑万千。
    一个人坐在小屋中,一遍遍读着先生写给自己的话,从来不曾记恨过先生明里暗里算计自己走上台前。
    相反,他谨遵先生遗愿,甘愿陷入朝堂之上的阴波诡谲。
    陈其美眼含热泪,回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苏先生弯着腰敲开了茅草屋的小门,和自己一起读了半部诗经。
    可自那晚之后,就再无缘亲耳聆听先生的谆谆告诫。
    陈其美此行回洛阳,便是告老还乡,先生交代的事情他已经完完全全做到了,并且现在是全身而退。
    心在何处,魂就在何处。
    陈其美是那个佝偻先生的希望,而那个佝偻先生则是这个佝偻后生的心之所向。
    陈其美双眼含泪,一把合上了先生交于自己的书册,声音沙哑的说道:“苏先生,学生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双眼湿润间,一个虚幻的人影从外面穿过茅草屋,出现在陈其美的眼前。
    赫然便是那个用不着皇帝株连,杀一人便已是诛九族的苏全。
    只见苏全佝偻着透明的身子,捶着直不起来腰,笑呵呵的摸了摸陈其美的脑袋。
    “小其美,辛苦你了!”
    陈其美失声痛哭,同时也是老泪纵横。
    从没有这般委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