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皇帝的允诺，卫逐染和叶翊尘喜不自胜。
    不过去往南州明日便要出发，时间紧急，连着卫临风，三人正要出宫去做些准备。
    刚出御书房的门，就有一侍卫上前低声道：“晋王殿下，太子有请。”
    三人对视一眼，互相看了看，卫临风微微点头示意他们放心，就跟着侍卫走了。
    一路向东却并未去往东宫，而是到了东南处的摘星楼上。
    拾级而上，就见太子卫华朗正在摆案泡茶，四周景色开阔，正好能全览京城的繁华。
    卫华朗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对面：“三弟来了，坐。”
    卫临风坐下饮了口茶：“是好茶，只是不知皇兄找我来所为何事，父皇刚下令派我到南州，明日启程，臣弟还要早去做准备。”
    卫华朗神色从容，仿佛早上与卫临风争着去南州的不是他。
    他起身，凭栏眺望，脚下正是繁华热闹的京城。
    “三弟，站的高看的远，你看站在这里，京城就在我们的脚下，所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人人都想往上爬，爬得越高越好，三弟也是如此吧，毕竟只有山顶的风光才无限好。”
    卫临风放下茶杯，起身到了卫华朗身边，却秉持着礼仪在他身后半步站定，同样看着脚下的京城。
    “皇兄心有大志，胸怀天下，臣弟自是比不上的，孤高不胜寒，臣弟不爱站在高处，太冷。”
    说着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不知不觉间已然入了秋，风是有些凉了。
    卫临风拱手道：“臣弟去往南州事务时间急迫又事务繁多，皇兄若无旁的事，臣弟就先告辞了。”
    卫华朗沉默着不发一言，仿佛还在思考着卫临风刚刚那番话里的真假。
    直到卫临风下了摘星楼，身影再次出现在卫华朗的视线内，他才回过神来，看向一旁的侍卫问：“你觉得，晋王有没有夺储之心？”
    这侍卫正是雪燕的哥哥枫痕，他道：“沈家如今换了新的家主沈怀，他几次三番拒绝殿下的拉拢，若是晋王不死，不管他有没有夺储之心，沈家乃至文武百官就不会全心全意辅佐您。”
    “甚至圣上也……”
    “住嘴。”卫华朗怒声打断他。
    看着底下卫临风越来越小的身影，良久才下定决心般开口：“去告诉言先生，孤愿意配合动手。”
    枫痕嘴角微勾，眼里划过一丝暗芒道：“是，属下遵命。”
    ——
    何瑾年在春英殿的偏殿养伤，也已听闻晋王将去南州的事，已经让人去回禀了圣上，随晋王一起回南州。
    他本就是南州的官吏，为南州百姓请命而来，如今朝廷派了晋王去彻查，他自然要同去。
    皇帝明白他的一片赤忱之心，已经准了他与晋王同行，还专门赐了马车。
    明日就要回南州了，希望这次，能还南州百姓公道，还南州清明太平。
    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就听得门外传来声响。
    “皇后娘娘得知何大人历尽万苦为百姓请命，现在此养伤，特来探望关怀，你们先下去吧。”
    “是。”
    何瑾年坐起身来，就看见一个身影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雍容华贵，姿貌出众，如她的名字般仿佛是天上皎洁的月，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移不开眼睛。
    眼前这张保养得当的脸与十三年前那张姣好的面容重合，再分离。
    不复从前了。
    他们两个都是。
    何瑾年一瘸一拐站起身，跛着腿下跪道：“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金荣连忙上前扶他起来，皇后看向他站不直的腿问道：“你的腿……你便是这么一瘸一拐地躲过追杀，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的？”
    眼眶泛红，满是心疼。
    何瑾年怔愣住了，从他进京来，还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腿跑到京城来有多艰难。
    嘴上却道：“无碍，谢娘娘挂怀。”
    金荣退出了殿外关上了门，将空间留给了两人不去打扰。
    殿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一时无言，明明有太多话想要告诉对方，可一朝见面，竟是说不出半个字。
    皇后沉默半晌，一开口声音暗哑哽咽，只唤了一声“何郎”便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何瑾年后退半步深深弯下腰：“臣不敢，也请娘娘慎言，娘娘如今凤仪天下，过往之事，就不必再提了。”
    “你在怪我。”皇后的眼泪滴落，晕开地毯上那一朵艳丽的牡丹，“怪我那日没去，对不对？”
    “那晚，我是要去的，可是爹爹发现了，他将我关进沈家地牢，三日后，他们告诉我，你死了。”
    “我没办法，对不起，我……”
    皇后再也说不出话，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
    何瑾年艰难蹲下身，抬手笨拙地抬手为皇后拭去眼泪，却没发现自己也早已红了眼眶。
    “没有，我从未怪过你，只是看到皇后娘娘如今过的好，臣不敢破坏。”
    “我不好。”皇后抓紧何瑾年的手，近乎崩溃，“我一点也不好，我也不想当这什么皇后，我是沈望舒，只是沈望舒，何瑾年的沈望舒。”
    多年来压抑着的内心，在见到何瑾年时再也压抑不住，向来冷静自持的皇后，抓着何瑾年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这一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端庄大气的皇后，她是沈望舒，是年少时痛失爱人，被沈家家族荣耀献祭一生的沈望舒。
    何瑾年反握住她的手，无声安慰。
    哭声渐渐停息，沈望舒擦了擦眼泪，问道：“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吗？你的腿又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何瑾年还是那套说辞：“我过得很好，这腿是年少轻狂时骑马摔断的。”
    “骗人。”沈望舒道，“你根本不会骑马，再怎么年少轻狂也不会去骑马。”
    忽然涌出了个不好的猜测：“你这腿，难不成是我爹爹和沈丘打的？”
    何瑾年叹气，他怎么忘了呢，他是瞒不过望舒的。
    “是，当年我是新科状元，也是新上任的朝廷命官，先皇正看重我，便是安永侯也顾忌着不能要了我的命。”
    “那晚我没等来你，却等来了安永侯府的打手，他们打断我的腿，说你是要做王妃的人，威胁我不准再与你来往。”
    他言语淡淡，说得轻巧，仿佛在讲述旁人的事。
    那年何瑾年连中三元，正是人生最得意之时，先帝大喜，在凤鸣山设宴宴请群臣。
    席间觥筹交错，他不胜酒力，便出了宴席，想着到凤鸣湖旁吹吹风，就在那里，他见到了那个如月般皎洁的人。
    沈望舒。
    她叫沈望舒，是安永侯府沈家的大小姐。
    她很有才情，顾盼生辉，让人见之忘俗。
    后来，他们定了情，何瑾年上门提亲，沈家原本都收了聘礼，可后来，晋王在沈府游玩时看见了抚琴的沈望舒。
    一见钟情。
    那日沈望舒在阁楼中抚琴，原本是为了给何瑾年听的，却没想到是她一生祸端的开始。
    沈家将聘礼退回，还将上门的何瑾年打了出去，沈望舒欲与何瑾年私奔，相约城外西山脚下。
    何瑾年在那里等了一晚上，却只等来了沈家的打手，他们将他打个半死，口中威胁。
    那夜之后，他断了一条腿，拖着瘸腿去千泽县上任，本是前途光明的新科状元，却因着那条断腿官途忐忑。
    何瑾年为官正直清廉，开始几年还好，可后来来了一位新的南州刺史，一切就开始变了。
    刺史压迫百姓，苛捐杂税，南州民不聊生，他几次三番想越过州府报于上官，但被压着出不了南州，便是这一次，也是九死一生。
    “若不是祈西悦公主救了我，我怕是要死在那个破庙里了。”
    何瑾年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平静的面容上依稀有着当年的清俊风雅，仿佛刚刚历经生死大难的不是他。
    沈望舒道：“当年是我不好，你现在身负重伤又于社稷有功，我帮你留在京城好不好？”
    何瑾年轻轻摇头，却坚决回绝了她：“不，我要回南州去，南州的百姓还在等我，我也更熟悉南州的情况。”
    他站起身拉开了距离，身子躬得很低：“皇后娘娘，前尘事已了，深宫里也是不易，望娘娘往后珍重。”
    当年他们初见时，凤鸣湖旁，何瑾年也是这般躬身行礼道：“见过小姐，在下这厢有礼了。”
    后来，凤鸣湖改名叫了月湖，那晚的风再也吹不进深宫。
    沈望舒看着眼前人，抬手顿了半晌却还是无力地垂下了：“何大人也要珍重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