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肥厂所有的干部职工,谁都没想到朱光喜走了。
五月初,县农资局下了文件,朱光喜不再继续担任新华化肥厂的厂长。
至于他新的工作单位,是局下属的吉通县沙河子乡畜牧站。
朱光喜担任站长,级别副处级。
调令下来的当天,朱光喜和段书记显得都很平静。
因为这个调令在农资局,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没有外传而已。
临走的那天,朱光喜下了班也没有回家。
而是把他的办公室从里到外的拾到了一遍。
偌大的办公室,被他收拾的干干净净。书架上的书和文件,也整理的井井有条。哪怕是平时不愿意擦的玻璃,也让朱光喜擦拭的一尘不染。远远看去,宛如镜面。
做完了这些,点燃了一根香烟,朱光喜坐回椅子里,久久地看着身后的那面鲜红的党旗。
从二十二岁进厂开始,朱光喜就把这个厂当成了自己的家。
他的青春,他的斗志和理想,从进厂到现在的离开,都无私地奉献给了新华化肥厂。
可以说,他和新华厂已经融入了一体。
但是,融入久了就会有分离。
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定律。
于是所有的回忆,都化成了脸边两行清澈的眼泪。
“咚咚,咚咚咚”
一阵沉闷的敲门声,把朱光喜从回忆里拉回了现实。
掏出手绢擦了一把脸,整理好了情绪。他坐正了身姿对着门,用着一股清亮却又沧桑的声音说道:
“请进…”
门被推开以前,朱光喜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身影。
有他喜欢的,有他讨厌的。
可是进来的,却是他没想到的。
“师父,你怎么来了…”
门口的老张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唉!”
几步走到了朱光喜的办公桌前,老张头轻轻地放下了手里帆布包。
“十多年都没听你叫过我一声师父了,就连上一次我领着东子来,你也是一口一个,叫着张师傅的。”
老张头的几句话,让朱光喜的脸上满是自责和愧疚。
“师父,这么多年让你在锅炉房里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一直没给你调出去,你恨我吗?还有当年,你和韩国勇的事儿,我也没帮你说话……”
朱光喜原以为老张头会因为他的话,很生气。
可是老张头听他说完,就是洒脱地一笑。
摆了摆手,老张头缓缓说道:
“这么多年我自己都忘了,没想到你还记得。当年我和韩国勇的事儿,你选择不说话,这么做是对的。喜子,你那时候刚提干,当了技术科的副工。位置都不稳,屁股也没坐热,让你说话,你能有什么力度?还有当年那几个官老爷,摆明了就是整我,你替我说话不危险吗?”
“至于上锅炉房当煤黑子,那是我自愿的。那时候的我,和你一样,别无选择。你知道我这个人好面子,让我背着处分,在那个闹鬼的车间再干下去,我心里永远都不舒服。你这么多年没把我调出锅炉房,我知道你也是在保护我。因为你知道,一旦我这老棺材瓤子回到了车间,肯定会和他韩国勇发生冲突。”
“喜子,别看咱俩上下没差几岁,可是你毕竟是我一手带出来。咱俩虽然不是师徒,但是看到你能在化肥厂的官路上越走越宽,台阶越迈越高,我真是打心眼儿里跟着你高兴。”
“哈,师父,什么越走越宽,我这不是马上成了弼马温,下放农村去放马去了吗?哈哈,想想我都觉得讽刺,副处级站长。”
打断了老张头的说话,朱光喜不由得苦笑着说道。
“不要想这些了!喜子,明天你就要走了。以后再想找你喝酒,估计都他妈费劲了。刚下班那会儿,我让胖刘儿给炒了俩菜。你也别挑嘴,咱老哥俩儿就这口热菜,整点儿?”
说着,老张头在帆布包里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了一瓶西凤酒。
拿在朱光喜的面前晃了几晃,然后老张头放下酒瓶,又掏出两个铝饭盒。
朱光喜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饭盒盖,伴随着热气,一股馋人的肉香味顿时扑面而来。
“师父,红烧肉?你还记得我……”
没等最后的几个字吐出口,朱光喜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老张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叹着气安慰道:
“就知道你得意这辣口的红烧肉,我特意让胖刘放了不少辣椒。行了,都多大岁数了,还哭鸡尿腚的。不就是去当畜牧站站长吗?你就当提前养老退二线了。来吧,酒倒上,咱老哥俩儿走一个。”
“好,师父,咱俩不醉不归!”
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朱光喜把水杯里茶水倒掉,又给老张头找了一个空杯子,用着颤抖的手,给两只杯里倒上了满满的白酒…
……
那天晚上,老张头回来的很晚。
从机关楼到锅炉房的一路,他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跟头,掉了多少回水沟。
等跌跌撞撞地走回了锅炉房,就看见了坐在门口,还在抽烟的孙建伍。
“兔崽子,这么晚了不睡觉干啥呢?”
本来孙建伍叼着烟卷看着星星好好的,一看到一身是泥,满脸是血的老张头,顿时吓的就是一哆嗦。
几步跑到老张头跟前,可老张头身上传来的一股让人反胃的恶臭味,熏的孙建伍脑仁子都胀乎乎的疼。
捏住了鼻子,孙建伍夹着嗓子问老张头:
“师父,你掉厕所里了?”
老张头指着孙建伍的头皮,就是一段经典的“外语”输出。
“…”
等回到了屋里,打好了热水,在孙建伍的帮助下,老头总算洗了个干净。
孙建伍又揪出了棉花头,蘸着碘酒给老头摔坏的脸上清洗消毒。
那碘酒碰到伤口带来的酸爽,让老张头疼的龇牙咧嘴、叫苦连天。
“小兔崽子,你他妈轻点,轻点。你和我有仇啊?哎呦,哎呦,这他妈是脸,不是屁股……”
孙建伍边忍住乐,边小声地问道:
“师父,朱厂长走了?”
老张头无奈地点了点头,心酸地说道:
“走了。明天一早就去沙河子畜牧站,当他妈弼马温了…”
一听说朱光喜真的走了,孙建伍也是心头一酸。
“师父,朱厂长…朱厂长是个好人!”
“好人?好人有鸡毛用?你看头些年哪个挨整的不是好人?伍子我告诉你,下放朱光喜绝对就是,农资局那几个官老爷特意整事儿!”
“换走了一个实干的,提上来一个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小人当厂长,这么大的化肥厂不是毁了吗?还有,好好的一个厂子,你搞改革可以,但是工人碍你什么眼了?这改制下去一批工人,都回了家待岗,你让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老张头越说越气,那两只干瘦的手攥着拳头,骨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师父,真的会改制一批人吗?”
孙建伍喵着老张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唉!伍子,我今天晚上试探性的问了朱光喜。可是朱光喜的嘴很严,具体要拿掉哪个车间,让多少人回家,他是一个字没漏。这也不能怪他。就是他做了计划,朱光喜走了,新上来的领导也会全盘否定。但是,我估计如果真的要是改制,那也一定是,可是咱们大集体和临时工的那部分人先开刀。”
(这里二两和各位看官解释一下什么国企大集体。国企大集体是八九十年代,企业下属招工的另一种形式。和正式职工不同,大集体工人工资不用上报上级直属部门。归企业内部按工时、绩效下发薪水。)
“师父,那大集体和临时工可是不少人呢。各个车间和班组加起来,少说也得二、三百人。这一下子,真要是让这么多人没了饭吃,我估计要出问题。”
“伍子,我现在最愁的就是你胖刘姐。如果要是改制,你胖刘姐弄不好就是第一批被化肥厂撵回家的人。你说我老头精明了一辈子,怎么就没想到,给她把大集体的关系给转成正式的呢?你胖刘姐今年也是四十多了,原打算再混个几年就能平稳退休。现在…你说…唉!”
老张头说完,捂着脑袋,揪着为数不多的那几根白毛,心里充满了深深地后悔。
孙建伍看着老张头这副模样,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等把老张头的伤口上好了药,这老家伙的酒劲儿也上来了。
孙建伍扶他上床,盖好了被子看着老张头睡着。
躺在床上,孙建伍睡意全无,翻来覆去想着改制的事儿。
他不理解,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大厂,突然之间就像个苟延残喘的暮年老人。
看着报纸和收音机传来的消息,都是优化企业发展,给工人减轻负担。
可是为什么减过来,减过去,单位没了货源,工人却成了负担呢?
夜里的时候,老张头又起来吐了两次。后半夜的时候,还从床上掉下来一回。
把老张头重新扶回了床上,孙建伍看着自己师父苍老的面容,他的心里真的很心疼……
早上醒来的时候,孙建伍接到了宋金海的电话。
听宋金海的意思,今天上午八点,全厂的正式职工,除了脱离不了岗位的,一律都要去厂大礼堂开会。
会议内容主要是农资局的主要领导,要来宣布新任的厂长人选,和关于企业改制的事情。
洗好了脸,刷好了牙,孙建伍拿着饭盒,领着小东子就去了食堂打饭。
估计是今天要开会的原因,食堂里人们都在议论着一会儿开会的事儿。
整个食堂里,议论分成了两个话题。
一个是正式职工讨论的,是谁会接替朱光喜的位置,早早地扭转化肥厂扭亏为盈的局面。
一个是大集体的职工和临时工们,他们所关心的就是今后这群人的命运。化肥厂改制的快刀,会不会一刀切在他们头上。
和正式职工比起来,这些人是自卑的。
甚至他们连决定自己的命运的权利都没有。虽然化肥厂在工资待遇上,尽量让这群人和正式职工一样。可真到了评功评奖,评先进的好事上面,从来就不会有他们的名字。
而这群人,偏偏还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儿,甚至干的比正式职工都多!
孙建伍的这顿早饭,和这群人吃的一样。
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食之无味
那香甜的馒头到了嘴里,也变成了苦涩。就是再可口的佳肴,提起了筷子,也没有了想吃的欲望。
偷瞄了一眼正忙着打饭的胖刘姐,看得出来胖刘姐的脸上,也尽是担忧。
草草地吃了几口,孙建伍就回到了锅炉房。
叫起了老张头,和他说了开会的事儿。
老张头倒是没说什么,吃了孙建伍打回的早饭,怕脸上的伤口沾水,他只是用了湿毛巾简单擦了一把脸。
穿好了衣服,就和孙建伍出了门。
一路上,老张头出奇地没有说话。
那两条干瘦的小腿也像生了风,踩了哪吒三太子的烽火轮一样,着急地往厂大礼堂走去。
孙建伍一路小跑似的,跟着这个小老头,在路上别提有多滑稽。
等走到大礼堂的时候,才发现这礼堂的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不少人看见了孙建伍和老张头,都主动打起了招呼。
孙建伍也是微笑地回应,有的还简单地聊上两句。
而老张头却始终拉着一张老脸,不和谁多笑一下,多说一句。
直到他看见了礼堂门口站着的宋金海,他才真正地,主动张开了口。
“金海,你这么早就来了…”
宋金海看见老张头一脸的伤口,先是一愣,然后就调侃着说道:
“老张大哥,我胖刘嫂子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看你这一脸的土豆丝,让她挠的多细!”
听宋金海开着自己玩笑,老张头也是老脸一红。
“滚他妈犊子,我他妈张老帽儿,什么时候让她打过?俺家只有我教训她,没有她教育我的时候。告诉你金海,女人这东西,我可以可着你钱花,但决对不能惯着你脾气!”
宋金海也是嘿嘿一笑,给老张头挑了一个大拇指。
老张头掏出了香烟,给宋金海递上了一根。
随即压低了声音,小声地问道:
“听说谁接老朱的班了吗?会不会是段书记一肩挑?”
宋金海弹了弹手上香烟的烟灰,也是用了极小的声音说道:
“还不知道呢!这回局里的人,嘴严的很。不过,我倒是希望段书记,能接手老朱的位置。最起码他接,化肥厂这艘船还不至于翻。”
就在宋金海和老张头还在聊天的时候,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农资局的领导来了!
于是一群人都回过头,向着大礼堂正对着的小路方向看去。
就见韩国勇低三下四地,领着一个身材高大,但是体态好像个圆球,鼻梁上又卡着一副黑框眼镜的男人走在前面。
而他俩的身后,段书记一脸凝重地跟在后面。
再往下,就是机关楼的其他几位干部和农资局的人。
突然,这群人的后面,还跟着一个梳着背头,腋下夹着皮包的个肥胖青年。
看到这人,宋金海和老张头都是一愣。
而孙建伍的心里也泛起了一阵厌恶。
操!他,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