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贺绣听见一声接一声的厮杀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浓浓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充斥着,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厮杀如同雷雨一样铺天盖地,她痛苦的扭动着身子却不能动一分一毫,就像前一世里被绑在春凳上,眼看着那厚厚的棒子 一下一下的搭在自己肚子上一样。
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满眼满心都是死亡的气息。
漫天血海中她看见王博那张如美玉雕琢般的容颜,他目光清泠如记忆中一样看着她,好看的唇角微微翘起,一个淡然却魅惑的微笑让她的心蓦然抽痛。
“九郎……”贺绣喃喃的低语着,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那张足以让人记住一生的脸,“九郎……快走……”
“阿绣……阿绣啊……”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贺绣转过脸去,却看见自己的娘亲穿着染了血的衣裙对着自己哭,她一声一声的叫着:“阿绣……”
贺绣想对自己的娘亲说些什么的时候,王博却微笑着开口:“阿绣,你来了。我们一起走……”
王博的手还没伸过来,便有一个满脸是泥污一身血气的人手持一柄大刀猛然向他砍过去。贺绣忽的一下子坐起来大声喊道:“九郎!快走!”
守在帐子外边的百灵吓了一跳,赶紧的进来看时,却见贺绣坐在榻上呼呼地喘气,脸色苍白,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她忙拿了帕子来给贺绣擦汗,并关切的问道:“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贺绣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看着百灵,焦急的问道:“奶娘呢?”
百灵忙道:“刚回来一会儿,莲姑姐姐正同她说话呢。奴婢叫她进来。”
贺绣皱起了眉头问道:“什么时辰了莲姑还在这边?”
“她一直都在,刚刚看姑娘睡的熟了才到外边去了。”
“她一直都在?”贺绣奇怪的看着百灵,“那大郎君那边呢?她一直没回去么?”
“没有。”百灵摇摇头,看着贺绣难看的脸色又劝道:“姑娘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跟莲姑姐姐说,让她去派人寻个医者过来给姑娘诊脉?”
“不用了。”贺绣坐起了身子摆摆手,“如今兵荒马乱的往哪里去找什么医者,刚我不过是做了个梦而已,现在没事了。你把奶娘叫进来我有话跟她说。”
“是。”百灵拿了一件衣服给贺绣披上方转身出去。
祝嬷嬷进来了,但同时跟进来的还有莲姑。贺绣看见莲姑时眼神冷了冷,轻笑道:“没想到你还在这里。我这儿都睡了一觉了,也不知道大兄那边有没有找你。”
莲姑笑道:“是大郎君叫奴婢过来服侍三姑娘的呢。那边自然有人服侍。姑娘饿了吧?这会儿已经快中午了,奴婢叫人做了姑娘爱吃的粳米粥,一会儿用了午饭咱们还要赶路呢。”
贺绣点点头,说道:“你有心了,居然知道我喜欢粳米粥。”
莲姑笑道:“服侍主子是奴婢们分内的事情,若是我们连三姑娘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那还怎么配在主子身边当差呢。”
贺绣笑道:“说的不错。百灵,听见了没有?你可要好好地跟莲姑学学了。”
百灵自然知道贺绣是什么意思,便笑着上前答应一声,转身拉着莲姑说道:“好姐姐,你一定要教我啊。”
莲姑自小跟在贺康身边,贺府里的小丫头们都怕她,像百灵这样一上来就抱着她的手臂的还从来没有过。一时间她很是不适应的笑了笑,抬手推开百灵,低头笑道:“妹妹不要这样,姑娘在呢,怎么能这么没规矩呢。”
贺绣大方的笑了笑,说道:“刚你给我松筋骨的手法很奇特,本来我这一路劳顿浑身酸痛是很难睡着的,被你那么一捏吧,没一会儿的功夫就睡着了。这个很好啊,不过莲姑你是大兄身边的人,我可不敢经常劳动你,不如你把这一手绝活教给百灵吧,这样我以后也能经常享受了呀。”
莲姑一怔,来不及多说时,贺绣又对百灵说道:“还不请你莲姑姐姐去厢房好好地请教?”
百灵忙上前来拉着莲姑笑道:“好姐姐,听见了吧?这可是三姑娘的吩咐呢,奴婢若是做不好,姑娘可是会生气的。”
莲姑无奈的笑了笑,如果这时候她再拒绝的话就太明显了。虽然她可以不把贺绣放在眼里,但却不能在此时自己口口声声要来服侍贺绣的时候却不听贺绣的吩咐。
百灵拉着莲姑出去了,祝嬷嬷才不满的哼了一声,上前来低声说道:“姑娘,老奴已经找到小郎君了。他们也在这镇子上,他们是以庶民的名义走的,住在一个很小的客栈里。那边诸多不便,姑娘还是别过去了。”
贺绣点点头,说道:“见与不见也没什么,只要他们平安就好。”
“是啊,这兵荒马乱的,只要平安就好了。”祝嬷嬷摇头叹道。
“祝嬷嬷,你得再想办法出去一趟,你去找阿信,让他去打听一下九郎王博是否从洛阳城里出来了。若是他们是从南城门走的也就罢了,不过我想他们一定走的东城门。若是那样的话,就糟了。东城门肯定有叛军的伏兵,他们若是把九郎困住了肯定不会轻易的放行。”
“姑娘,这事儿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呢?不如你跟大郎君说说,或许大郎君会有好办法的。”
贺绣冷笑着摇摇头,说道:“他想要左右逢源,在谢家五郎君的面前怎么可能去管王九郎的事情。王家和谢家如今可是不怎么和睦呢。”
祝嬷嬷一怔,这事儿她还真是不怎么清楚。各大公卿世家素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之间的恩怨也是五花八门。
“奶娘。”贺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你去告诉阿信,若是九郎走了东城门,你便让阿信带着人回洛阳城里去,把我们藏起来的粮食弄出五十车来,也出东城门然后往北走。而且还要把消息放出去,让他们都知道那车上装的都是粮食。”
“姑娘!”祝嬷嬷吓了一跳,忙拉住贺绣的手说道:“这怎么行?这样一来阿信他们的性命不保,而且粮食也会被人洗劫一空的!”
贺绣拍拍祝嬷嬷得手,低声说道:“奶娘,只有这样九郎才能脱困。你告诉阿信他们,不要管粮食,只要拖延到叛军过来,就让他们交出粮食跑人。”
“姑娘,五十车粮食也不是小数目啊!现在洛阳城里能拿出五十车粮食的也只有咱们了……这一下子就丢出去,真是叫人心疼啊……”
“奶娘!”贺绣制止住祝嬷嬷继续说下去,又无奈的笑了笑,“五十车粮食若是能换回九郎的性命,是我们赚了。你速速去安排,叫他们务必小心。”
祝嬷嬷答应道:“是,老奴知道了。”
贺绣看着祝嬷嬷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刚才她说五十车粮食能换回王博的性命时说的理所当然。好像那些叛军肯定会为了这五十车粮食而放弃王博似的。其实她的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上苍到底怎么安排,她又如何知道呢?以王博对刘琮的重要性,绝不是五十车粮食能比的。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如今连梦里都是他的样子,就算她一遍遍的告诫自己,那个人不是自己可以随便想的,可内心深处的那种感觉又不是说压抑就能压抑的住的。算了,上苍再给自己一次生命已经是极大的恩惠了,就算自己就这样死了也不赔本。
想到这些,贺绣匆匆起身去箱子里找出了一件墨色的男子衣衫换上,又把自己的长发随意绑在脑后,然后拿了长鞭绑在腰上,悄悄地出了房门。
厢房里,百灵还拉着莲姑请教个不止,贺绣却偷偷的出了客栈,在马队里偷了一匹马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走了。
骑马是贺绣从小到大都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只是自从来了洛阳,贺家家教十分严格,姑娘家除了琴棋书画针织女工之外的事情连问都不能问。这骑马的事情她都有些生疏了。
出了客栈后贺绣认镫上马,初时还有些别扭,但一出镇子便放开了。骑在马上纵情驰骋,沿着来时的路一口气跑出去五六里路。
跑的累了,贺绣带住马缰绳左右看了看,这里是一片原野,黄土官道两旁种了柳树,此时碧柳成荫,原本肥沃的田野中杂草丛生。贺绣微微叹了口气,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呢。
来不及多想,她喘了两口气便又策马疾驰。
临近洛阳城的时候却转了方向向东绕过去,一直绕到东城门外五六里路远的地方,眼看着前面烟尘滚滚,似是有大队的人马聚集才猛然带住了马缰绳。
沉思片刻后,贺绣又调转了方向往城门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到了洛阳城出东城门的官道上,却没看见一个行人。贺绣暗想,看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王博恐怕真的是落到刘琮的人手里了。
但此时她一个人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算算时间,阿信如果行动迅速的话,这个时候也快出城了。于是她下了马,隐藏在官道旁边的灌木丛中。
等了许久,眼看着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阿信才带着人赶着马车从城里出来。
五十车已经算是不小的车队了,祝叟手下一共有一百多人,这会儿几乎都被阿信带出来了。每辆车上两个人,他们都穿着破旧的麻衣,马车也有些破旧,车上的东西也不像是粮食,看上去好像是些不值钱的粗笨家伙而已。贺绣看到这样不由得笑了笑,心想这个阿信倒是有些头脑。
阿信带着人赶着马车出东城门,一路上心里自然是十分的忐忑。这一行太过危险,或许他们一出城便会被流民抢了去,连命也保不住。所以他一直十分警惕,真是连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
贺绣忽然从灌木丛中走出来的确把阿信吓了一跳,但当他看见来人是贺绣的时候,又惊叫一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上前去跪在地上,焦急的问道:“主人,您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贺绣说着,回头看了看在灌木丛中吃树叶的马,又对阿信说道:“叫人把我的马牵过来。”
“是。”阿信不敢多说,朝着身后一挥,便有人去把贺绣的马牵了过来。
阿信看了看身后的车队,低声说道:“主人,您还是坐车上吧。”
“好,我有事跟你商量,边走边说。”贺绣说着,便爬上了一辆马车。
这种马车是拉粮食的,没有车棚,贺绣上了车辕后只得坐在粗麻口袋上,阿信则步行跟在车旁。
贺绣低声说道:“你们怎么来这么晚?”
“五十车粮食要一袋子一袋子的装到车上,还有这车和人也不是现成的,奴才费了些力气才弄到。”
“嗯,这也难为你了。如今洛阳城里人倒是不缺,只是缺车。”
“主人,这儿太危险了,随时都会有人拦截我们……”
“不怕。”贺绣强作镇定的摆摆手,说道:“王九郎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说过要以命还他。圣人云,言而无信不知其可。若他这次真的有什么不测而我却独善其身的话,我将如何在这世间立足呢?”
这个时代的人把信义二字看的比性命重要。所以贺绣的话音一落,阿信便拱手道:“主人虽然是女流,但更胜无数男儿。阿信定拼死保护主人周全。”
贺绣很是感动,侧脸看着阿信黝黑的脸,轻声笑道:“阿信,生命很珍贵,一生只有一次。能够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是。奴谨记主人的教诲。”此时不管贺绣说什么,阿信都是言听计从的。
“阿信,我们这一车队装的是粮食的事情,你叫人散播出去了吗?”
“还没有。主人想要引开围困那些士族的叛军,而不是引来流民劫匪,我们必须谨慎。奴才想着再走几里路,到前面一个叫杜家庄的地方再把车上的粮食暴露出来。这一片肯定有叛军的探子,他们一发现这边是粮食,肯定会来抢的。只是我们人太少,怕引不开他们的大队人马,若是到了村子里,有村民们起哄,应该能多引一些人过来。”
贺绣点点头,说道:“你的主意很好。就这样办。”
阿信开心的笑了笑,转头吩咐身后的人:“快些赶路!时间不多了!”
众人答应着,赶车的人挥起了马鞭,车队又加快了些速度。
如此走出了五六里路之后,阿信看了看前面的隐约可见的村子,悄声对贺绣说道:“主人,可以了。”
贺绣点点头。阿信便从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小短刀,抬手往麻袋上刺了一下。黄色的粟米便如流水一样从麻袋里淌了出来,顺着破旧的马车车板缝隙掉在路上,一路蜿蜒着往前走去。
走了一段路之后,阿信便往后面的马车跟前走去,如法炮制,一连刺破了十五辆马车的麻袋方匆匆的赶到前面来。
眼看着小村就在眼前,贺绣俯身问阿信:“怎么样?他们会跟上来吗?”
阿信回头看了看身后苍茫的旷野,低声说道:“那些人的鼻子比狗还灵,奴才听说他们军营里现在一天也只有一顿饭了。看见粟米他们不跟上来就怪了。待会儿进了村子奴才安排两个身手好的人保护着主子先走,奴才带着人随后跟上来。”
“不行。”贺绣皱着眉头说道:“留下来太危险,我们一起走。况且,我带的人少了根本冲不过叛军的包围,王九郎对他们来说可比这五十车米粟重要多了。”
“那……”阿信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眼看着太阳已经落了下去,西天天边一片灿烂的云霞,贺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暗想也不知道这会儿贺康他们是不是已经离开了黄风岗。他们发现自己不见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祝嬷嬷还有百灵她们肯定急疯了吧。
“奶娘,对不起了。如果这次我有幸活下来,以后我肯定会好好地待你们的。”贺绣从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又吩咐阿信:“我们加快速度,务必在天黑之前进村子里去。”
“是。”阿信答应着,又回头大声喊道:“快!快!野外不安全,我们去村里落脚!”
“好唻!”
“快,快走啊!我们去村里落脚!”
这些人都是被祝叟收进来的人,若不是跟了贺绣他们早就饿死在荒郊了,所以此时贺绣亲自坐镇,他们一个个都异常的兴奋。
这乱世之中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如今能有个公卿世家的女公子和他们共同生死,就算是千刀万剐也值了!
进了村子后贺绣叫阿信去找空房子。
这村子挨着洛阳城比较近,一直以来都受到洛阳城守军的保护,没有经过叛军的骚扰,村里的居民居然十有八九还在。只是最近叛军已经打到了洛阳,他们也都人心惶惶准备逃生呢。
贺绣这五十辆车进村着实引起了村民们的关注。所以阿信去找住处时,很多村民都愿意他们入住,原因无他,他们都看上了那五十车粮食。
五十车粮食让整个村子的人都振奋起来。
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只等着夜半三更之时忽然出手,把这些粮食分了各自带着逃难去。却不知道在贺绣他们的车队进村子的时候,早有刘汉大军的探子匆匆离去报信去了。
这个小村子往南十几里路远的地方是一片荒野,刘琮手下猛将王弥正带着上千兵马围着从洛阳城里出来的王博桓裕等人不放呢。
探子一路匆匆赶到营帐之外,朗声道:“报!”
“进来!”王弥正在帐内来回踱步,汉王要他把这些人活着带回去,可他围了这些人一整天了,这些人却一步都没动。
被围困的十几个士族子弟一个个激愤的很,他们宁死不屈,已经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士族自刎了。
探子进账后拱手回报:“将军,北边十五里的杜家庄发现车队,车辆五十二辆,车上装的都是粟米。”
“粟米?”王弥神情一怔,看着探子迟疑的问道:“五十车粟米?这年头谁家还存有这么多粮食啊?”
“属下也不知道,那些人看上去跟流民无异,车也很破旧,马也是些不中用的老马瘦马。可他们车上的麻袋破了,一路上都有粟米散落在地上,属下已经派人紧紧地盯着他们。请将军定夺。”
“奶奶的!”王弥的手不自觉的搭在腰间刀柄上,咬着牙低声骂道:“老子可是有些时候没吃到粟米了。整天吃那些糙米粗糠,再不就是马肉人肉什么的……真他娘不是人过的日子。”
“将军,他们只有百十号人护送,抢了那些粮食对我们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他们已经进了村!”王弥恨恨的瞪了探子一眼,“为何不早来报?你可知那村里的村民若是也盯上了那五十车粟米,我们抢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旁边的一个幕僚听了这话笑了:“将军,不过是些村民而已,哪里能比得过咱们的兵勇呢。将军可派出二百人,属下相信,他们用不了一个时辰便会把那些粟米给运回来。”
“二百人?”王弥迟疑的看了一眼探子,又问:“你可知道那个村里有多少村民?”
“大概……也就是二百多人吧?这年头,庶民们都逃难去了,谁还留在这里等死啊。”
“哼!”王弥冷哼一声,说道:“糊涂!洛阳城内的公卿士族都有人留守,那些庶民们自然不会忙着去逃难。洛阳城附近的流民都是北方逃过来的,那个村子我知道,叫杜家庄,里面至少四百庶民!”
王弥说着,又在帐内来回转了一圈,似是下定了决心,对一幕僚说道:“我给你四百人,你即刻前去,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把粟米给我抢回来!记住,只要抢的粟米就好,人杀不杀的没什么要紧,得了粟米,立刻回来,不许耽误工夫。”
“是。”那幕僚应了一声,领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