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姑娘上楼去了,李莲花才开始慢吞吞地洗漱。
他有些累了,但又不想睡。
现在只剩他一人了,胸中反倒有些难以平复的悸动。
从浴桶中出来以后,他刻意避开了黄粱枕,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遐想。
思绪一下子拉得极远。
‘带他们来送死的滋味如何?’
‘什么门什么盟的,整天争来抢去,除了祸害人还会什么呀。’
‘四顾门成了这副模样,还能有什么成就?’
‘如果不是门主争强好胜,一意孤行,我们怎么会中金鸢盟的奸计?’
‘如今相夷已去,四顾门损失惨重,与其终因意见不合分崩离析,倒不如今日就散了,大家各自安去。’
‘你要将四顾门散了?’
‘你不是也不喜欢这里吗?’
原来,阿娩是不喜欢四顾门的啊……紫矜也不喜欢。
他们一同亲手建立的理想之地,到头来大家都不喜欢吗?
‘老衲不知李门主心中想要避什么,如此决绝要去?’
我不知道。
或许是避自己无能。
自以为所向披靡未尝一败,到头来只连累兄弟送死。
自以为万千宠爱系于一身,到头来‘门主生死未明’到‘相夷已去’,原来只需要一句话。
自以为武林正道之光,势要平天下不平之事,到头来四顾门中竟无人要承他意志。
街头商贩说的没错,即便是四顾门,也仍有人是扛着正道的大旗打来抢去。
他模糊看向药汤里自己的影子,狼狈,落魄,丧家之犬。
昨日还是志得意满的少年剑神,今日回看好像是个偌大的笑话。
活着好像没有什么意思,可死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他茫然抬头,一幅字映入眼帘。
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
‘李相夷已葬身东海,从此这世上……只有李莲花了。’
十年间他告别了所有故人旧事,一心寻找师兄的尸骨——褪去了门主、剑神、天下第一的负累,他发觉自己最想要的其实是云隐山上那个回不去的家。
师兄,是我太任性,太自以为是了。
我想做顶天立地的大人物,想要光耀师门,想要你们都以我为荣。可是到头来,并没有彻底改变武林,反而树敌无数,自己最重要的人护不住,还被我连累致死,我有什么可委屈。
我明白得太晚了,也没有什么能够赔你。
这毒,都是我自作自受,解不了……也罢。
那个骄傲的、不可一世的李相夷,随你一起去吧。
如今我活着,只是想要带你回家,等回了家……我们就一起埋在师父身边,像小时候那样。
后来他辗转市井,远避江湖纷争,再不像从前那样急性子。
遇到不公正的事,也只会想些损法子。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在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但又似乎并没有变……只是回到了从前。
仍旧喜欢吃糖。
仍旧喜欢恶作剧、捉弄人、显示自己的聪明。
仍旧喜欢凑热闹,哪怕身上连五十两银子都没有,还去看富玉楼的拍卖。
李相夷一直被深藏在水下,但只要心照不宣远离前尘,他也会在绝对安全的场合中,把从前孩子气的自己放出来。
他好像找到了跟从前和平共处的方法。
只要远离过去,远离四顾门、百川院。
第一次遇见方多病,打着百川院刑探的旗号,稀里糊涂给别人做主,一腔正义凛然的样子——他觉得很好笑,便给他下了药,居高临下地、一板一眼地、像是长辈训孩子那样将人嘲讽了一通。
他是没有绝世武功了,可脑子没有退步。
他不回四顾门,也有的是资格教训小辈。
直到他说自己是剑神李相夷的徒弟……他觉得更好笑了,他眼高于顶,怎会收这样资质的徒弟?
呐,李相夷的傲慢又冒头了。
还是不要有所牵扯,速走速走。
可其实他走前是犹豫过的——那是师兄的外甥,是李相夷的崇拜者,是他和少年时代仅剩的可以接触的牵扯。
那一刻仿佛李相夷不甘心地抬头,我不信再来一次,会弄到众叛亲离的结局。
他赶紧摇了摇头,挥挥马鞭甩掉这个可怕的想法。
无了和尚劝他去赏剑大会,他断然拒绝,就是因为理智上一直都知道——他应该远离四顾门和百川院。
可偏偏,人就是这样,越是疼的地方越忍不住去碰。
他真的是不甘心。
李相夷平日沉默得很,但每每牵涉到四顾门旧人,就会挣扎着想要冲破名为“李莲花”的外壳。
或许十年前他们没有找我,只是一时气恼。
我自问对兄弟肝胆相照,他们任何一人出事我拼上命也会去救,我们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十年过去,我都放下了,他们或许也回头念起我的好了呢?
那天赏剑大会,台上台下都是旧友旧爱和追随者——至少会有一个人,真心为李相夷还活着这件事感到惊喜吧?
……我觉得恨人很累,我想原谅他们。
虽然没法对外人承认,但其实我想做回李相夷。
李莲花的神色很复杂。
他拿不准,也报了一丝期待,却隐隐生出了敏锐的直觉。
不会如你所愿。
‘这么多年,能寻到从前相夷从不离手的少师,我们十分慰藉。今日,望我武林中人,勿忘惩恶扬善,天下太平的理想,不负相夷他心中所愿。’
‘门主生前最喜欢热闹,看到这个场面应当会欣慰吧。’
李莲花低头自嘲一笑。
若李相夷仍是这把剑的主人,是武林神话,而不是孤魂野鬼,他的佩剑能成为武林后辈竞相追逐一展才华的奖励,他是会开心的。
可如今,这些看似争相继承李相夷风采的少年,有几人能真正理解他胸中的大义,有几人会被名利所累,又有几人终将沦为门派倾轧的牺牲品呢?
少师握在这样的人手上,他是会心痛的。
可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只是遥望着李相夷的剑,说,你的主人已经葬身东海,你自会寻到一个新的主人。
他负了少师,也负了李相夷。
‘最后摘得这红绸的人,便可亲自一试少师剑。’
可是,看见少师的一刻,他心底还是有了波澜。
周遭一片喧嚣,但他好似听不见——只无比清晰地感觉自己分成了两个人。
属于李相夷的那个,瞳孔瞬间放大又迅速敛回,目不转睛地遥看并肩作战的朋友。
属于李莲花的那个,面无表情,甚至往后退了两步,不忍面对被自己辜负了一次又一次的佩剑。
少师是李相夷的剑心,是匡扶正义的远大理想,红绸剑舞的意气风发,却也是——剑有双刃,平不尽人心险恶,亦会殃及无辜。
名剑总会遇到更合适的主人。
可少师是属于我的!
没有什么是属于你的……曾经属于你的,已经都被你辜负了。
我不信!
那你尽管去试一试。
‘哦,呵,在下……姓李。’
目光扫过台上。
乔婉娩倒吸一口冷气。
肖紫衿眼里满是恼火,佛彼白石眼里则有恐惧、尴尬、将信将疑、欲言又止。
台上的人惊疑对视,表情各异,可竟然没有一个人如他所想——
没有人奔下台来揭掉他的面具,‘是相夷吗?’。
‘我就知道门主绝不会死,真是太好了!’
又或者,‘你终于肯回来。’
李莲花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气压变低,眼里隐隐有火焰闪烁。
那是从不宽恕任何的人的李相夷猛然挣脱重压,冷冽抬眼。
分明是他们撩拨在先,满口往日情义。
我本无意相认,奈何命运推了一把,顺势一探,可终究还是撞上了一堵冰冷的墙。
给我下毒,迫不及待地宣布我死了,把责任全部推在我身上,发自内心地不喜欢四顾门——既然如此,为何要拿他和他的少师来立这样大一块情义牌坊!!
但李莲花却不会失态,因为这结果其实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只不过再被证明了一遍。
所以他随手就将李相夷按回去了,云淡风轻重新归来。
‘从不宽恕任何人’的李相夷唯独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他勾起嘴角,好像在自嘲。
李相夷,看见了吗,你总是学不乖。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就动怒失态?岂非让自己更像一个笑话……
所以李莲花刻意停顿了两秒,面无表情地扫视了台上所有人。
而后眨了眨眼,做出他能做出的最体面的报复——
端起俯视众生的姿态,静静旁观看他们的猜忌,心虚,慌乱。
一群小丑。
“哦,李——莲花。”
他的姿态轻飘飘,笑里却藏着恶意和居高临下。
这是他能给李相夷的交代和祭奠,像一尊嘲弄世间的佛。
看吧,他们其实和你一样惨,你也不算孤单。
可李相夷甚至没有理会他,只是沉默着低下头,消失不见了。
李莲花顿时也觉得索然无趣。
他跟李相夷说到底是一个人——就算努力抽离着情绪,略带悲悯地俯瞰李相夷一次又一次自取其辱,摆出高姿态来收拾残局,不动声色捡起碎裂一地的矜傲——也掩盖不了他并不云淡风轻的事实。
最后只好摇摇头苦笑,‘李相夷嘛,自负一世,是个笑话’。
李莲花又何尝不是个笑话呢。
自以为十年拉扯,能历练出看淡人情冷暖的达观,到头来克制不住非分之想,也做不到自如放下。
其实他跟李相夷,半斤八两。
从小他就爱吃糖,哪怕是站在街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时候,他也记得糖的滋味。
看着别的小孩被父母牵着,举着糖人从街上走过——他会停下来站着,目不转睛地看。
而其他的乞儿,要么是压根不会去想糖这样的奢侈品,要么是去乞求、去偷、去抢、去骗。
只有他没有任何表情与动作,只是安静地看,视线随着那孩子和糖一路移动,里头好像不带任何羡慕、嫉妒和委屈。
那时单孤刀问他,你是想吃糖吗?
他摇摇头。
因为哥哥会想办法给他弄糖吃,但他不喜欢为这样的东西去偷……是的,小时候是师兄偷东西勉强养活他,甚至他需要配合假装摔倒,吸引好心的富人注意,而师兄就趁机摸走他们的钱袋。
他没有任何底气和立场去说这样是不对的,只好尽可能少吃一点,这样就不必频繁地做这种事。
一颗糖可以换到足够吃好多天的馒头,所以他不能想,但是又做不到不想,只好避着人偷偷想。
而他一直都知道师兄身上有很多毛病,并不光明磊落——但是他觉得他比任何人都能理解师兄的小家子气。
师兄,你想要南宫家的银月弩,我有办法弄来给你,你不要用那种眼巴巴的目光看别人手里的东西……被别人说成是想要偷。
师兄,我是天下第一了,我可以保护你。
我们携手建立的四顾门是武林正道的中流砥柱,是要名垂青史的。
我从来没有想要高高在上地指责你,也不对你欲言又止、含糊其辞的事刨根问底……我只想自己能再快一点,让我们都摆脱那段时日的阴影。
不,不止我们,是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不必流离失所,不必被迫以恶为业。
那时我们都可以大大方方享受名利地位、万人敬仰,你不需要再做那些小家子气的事。
我那天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们都已经是武林中人人称道的大侠了,你还要为了再上一层楼去迎合朝廷,让街头多出无数像我们当年那样落魄狼狈的小乞丐。
我说的最重的话,也不过“是你忘了初心”。
怎么就成永诀了呢?
其实你从来都没学会应对别人隐隐的看不起。
我也从来都没学会坦然承认……自己想要却又偏偏得不到的东西。
那些年我太顺了,所以体会不到你的感受……跟满足不了的欲望相处,是件很难的事,是吧?
只是你选择把戾气化作的剑刺向别人,我选择刺向自己——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去指责,自己就不会显得那么贪心,也没那么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