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灼看着他,轻笑了一下。
李莲花这是在点她——她的扬州慢,不纯正。
呵,但是问题并不出在这。
于是她一撇嘴,回敬道:“但若是浓缩成一个字,只剩下‘傲’。”
她早就参透扬州慢的精髓是‘不负众生’,但是她做不到。
她对众生是无情的——纵使有怜悯,也不针对具体的人,她因为太能看清个体的晦暗而无法对‘芸芸众生’共情。
所以她的扬州慢,用在花鸟鱼虫上与李相夷的别无二致,对人使用时,却只能在极少数她不讨厌的人身上奏效。
好在,她平日用不上扬州慢这种利他的特性,只会在替李莲花镇压碧茶时用到。
而李相夷的扬州慢,特征是不与任何内力交互,只帮原主护住心脉、驱逐化解外来冲击,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
因为李相夷不在乎对方是不是‘完人’,甚至是不是‘同道中人’——众生对他来说就是‘众生’,只要不是‘宵小’,就都是在他保护范围之内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俯瞰众生的‘剑神’,居高临下的保护者。
叶灼无法从心理上站到这个高度,扬州慢在她手中就只能退化成另一番模样。
也不单是她——
换做笛飞声,他对‘英雄情结’嗤之以鼻,识人比叶灼更苛刻,或许连花都催不开。
而换做方多病,倒是一下就能抓住表象的‘傲’,却学不到对众生的‘爱’,扬州慢会流于形式,虚浮无力。
李莲花闻言,也摇头笑了。
“看来我早该跟你讨论武学……事实上,我今天想明白的就是这个。”
“哦?”
李莲花点点头,慢吞吞道:“虽然我常把‘李相夷傲慢’挂在嘴上……但我其实一直没明白,李相夷的傲慢是什么。”
叶灼挑眉看他。
李莲花继续道:“云隐山的功法呢,追求的是逍遥。”
“而逍遥的前提,是不为名利所困。”
“所以要避世而居,自食其力,才好理解逍遥独步剑中的‘清高’之意。”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学得很快,而师兄每日比我多练三四个时辰,仍总是不得其门而入。”
“可我入了江湖以后,亲眼看见乱世中的苦难,便无法再逍遥了。”
“所以我在云隐山功法的基础上创出了扬州慢,不仅要入世,还要做大权在握的那个——我自信能永远不违初心,做武林的镇石。”
“后来我跟师兄置气,害他枉死,又为了师兄的尸体打上金鸳盟,连累五十八为兄弟送命……才知道人力有时尽。”
“我终于也还是被手中的权力,带上了另一条路——”
“那时候我走在街上,听见百姓说四顾门与其他武林门派并无不同,不过整日争来抢去,祸害别人……”
“等回到四顾门,里头一片狼藉。连紫衿也说,若不是我一意孤行……”
见叶姑娘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李莲花摆了摆手:“其实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我自己觉得自己有问题。”
“我想起来多年以前剑魔说的话——不知道你能为你的自负,承担多少代价?”
李莲花叹了口气,“我确实觉得从前错了。我自以为能做无瑕的英雄,但其实早就迷失在万人敬仰里,连最好的兄弟都错失。”
“正好李相夷仇家遍地,这身份也不便再用……就干脆一并抛去。”
“我想剑魔有些话是对的……剑原本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变出吃的,也不能御寒取暖。”
“它本身创造不出任何价值。”
“虽然行侠仗义听起来很酷,能轻易得到权力、财富和别人的尊重……但那是因为有别的持剑者在烧杀抢掠,破坏别人原本的生活。”
“若是世间从来没有剑……未必不是好事。”
叶灼缓缓点头。
师兄还是比她勇敢一些——他就算入魔,也还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与天道相抗。
或许也不是。
其实那十年间,她也想过……若是李相夷当真不在了,她要全武林给他陪葬。
那是仇恨,而非勇敢。
“所以那十年,我有意放下剑,拿起锄头和锅铲。”
“少师丢了,我也没有动过去找的念头。”
“留着吻颈,也只是因为是师兄留下的念想……”
“那今夜怎么又想起来呢?”叶灼偏头看他,“因为绿夭告诉你,四顾门的存在确实帮到了很多人?”
李莲花低头笑笑,又缓缓摇了摇头,“也是,也不是。”
“就像你说的——‘不负众生’本身也是一种傲慢。”
“只有自恃高于众生的人,才能做到‘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
叶灼勾了勾唇角,“这话,也就是你自己悟出来——否则旁人可不敢当你面说。”
李莲花心道:你倒是未必。
若论直言不讳,叶姑娘是我见过胆子最大的。
“旁人也察觉不了。”李莲花耸耸肩,“我都反思了这么多年才明白。”
“也或许……琵公子当年欲言又止,是想说我,但最后觉得此种感悟不经历一番波折不会明白,所以没说。”
“总之我今天见到绿夭,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她算不上聪明,算不上美貌,也算不上侠肝义胆……”
“放在以往,她是会被我归入‘需要保护的弱者’一类的——我会心安理得的接受她的敬仰,在闲暇时随手回赠一杯酒一句诗,然后转头就忘。”
“但其实……多说上两句话,她其实很令人敬佩。”
“甚至我想跟她成为朋友。”
“包括席岑——我在一个案子里随手救了他,然后把他带回四顾门。那时他总是跟在我身后,一副可以为我赴汤蹈火的样子。可我很少留意到他,在最难的时候翻来覆去地想有谁能够求助,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真正忠于我的门人。”
“纪暄说我没良心,想要给我的酒里下点毒。”
“但反而他是最不会给我下毒的人。”
“所以,其实在绿夭说她担心我……所以给我烧纸的时候……”李莲花说着轻笑一声,“我好像朦朦胧胧地明白了些什么,但还看不真切。”
“直到刚刚,你突然出现在我的剑里——”
“我明知道是你,却完全没有想到要收剑,反而下意识就刺出去了。”
“然后我突然察觉到……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被我放在‘被保护者’的位置上。”
一直以来,我在无意识筛选那些‘能够跟我平齐’的人,武功也好、聪明也好、美貌也好、气度也好,总要有一样是耀眼的。
但我刻意地表现得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因为我自己也觉得……做这种筛选,好像不大合理。
所以我想……不管是谁,只要敬仰我,或者为武林公义尽心尽力,那就都是我要保护的兄弟。
我能做到对我保护的人一视同仁,豁出命去保护他们,而不在意他们是否负我——这总够了吧。
结果证明……我识人不察,又过分轻信。
“乔姑娘给我的信里说,她追着我觉得很累……当时我以为她是怨怼,也怪过她为什么不理解我——因为我自问从不要求她能跟我匹配,她只要做自己就好了。”
“可现在想来,她大概是察觉到我自视甚高,也不太跟她说我的想法——因为我确实觉得,她听不懂。”
李莲花叹了口气,“我替很多人做决定,也替他们安排好后路。”
“我以为是在保护他们。”
“但是……相夷太剑,是用来保护弱者的。”
李莲花说到这,抬眸看向叶灼:“而我的剑,是用来保护‘美好’的。”
刚刚你借着我的剑气盘旋起舞,那一瞬间你才是世界的主角。
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你能安心去喜欢自己喜欢的东西,大胆绽放属于你的美丽。
“这世上有很多种天下第一。”
“人各有志,也各有所长。”
“很多美好的东西也会很脆弱,但美好就是它的意义。”
“而剑虽然很强,却只是‘力量’而不是‘方向’。”
李莲花闭上眼睛。
“剑没有高人一等。”
“而我从来都是众生的一部分。”
-----第二卷《扬州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