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诗杳说完,不再逗留,离开了如意院。
穿过一个接一个的连廊,走过一座又一座的院落。
朱红的廊柱在岁月的侵蚀下略显斑驳,脚下的青石板路被无数人踩踏过,透着丝丝凉意。
这个宅子,占地极广,规模宏大,大小院落共有二百九十八座,房屋就有三千六百三十八间,犹如一座巨大的迷宫,将无数的人和事都困于其中。
这里住着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数量最多的是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下人。
他们在这宅门大院里讨生活,为了一口吃食、一处容身之所,默默忍受着各种委屈与辛劳。
其次是娇柔妩媚、各怀心思的姨娘,她们为了争得一丝宠爱与地位,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明争暗斗,机关算尽。
而她罗诗杳,是这其中的一员。
严殊和静和公主之间的故事,如果是一个被世人传颂的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
那她们这些后院中的女人无疑都只是配角,是男女主 play 中的一环。
她们的存在只是为了着重突出男主为女主散尽后院的决心,以此彰显男主对女主那矢志不渝的深情。
在这个故事里,她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显得微不足道,不过是为了成全一段所谓的佳话。
可若是离开这所宅子,便是另一个故事。
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
告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遇。
罗诗杳信步走着,不知不觉间,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转头向右望去,没路可走,再向左看,同样没路可走,若是直接折返回去,又显得太过刻意。
她心中轻叹口气,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走近之后,罗诗杳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与眼前这个人相处。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因而,她并未如往常那般请安,只是微微欠了欠身,以示最基本的尊重。
严殊看着她冷淡疏离的样子,心里突然很慌。
他以为自己可以妥善处理好一切,既能守住心中那份对静和公主的旧情,又能在这将军府中给阿瑶一个安稳的角落。
可如今,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掌控,朝着未知的方向发展。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不是他优柔寡断、患得患失,在两难的境地里徘徊不定,而是将事情的始末早点告诉阿瑶,或许就不会发生这般难堪的局面了。
上次,回京途中,他偶遇静和公主。
公主直截了当地问他,还愿不愿意娶她。
将公主娶回家,给她安稳的生活,本来就是他少年时最大的心愿,他怎么可能不应。
然而,王氏乃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多年来,她在府中操持家务,也算中规中矩,并未犯任何过错。
他怎么能做出那种无故休妻的事来。
因而,他回复公主,等过完年,先同王氏提和离,先妥善处理他们的关系,之后再风风光光地娶她进门。
可未曾料到,公主如此急切,今日他上朝时,她便早早地在途中截住他。
刚一见面便问他和离之事是否谈妥。
严殊当时想着,王氏下毒谋害阿瑶之事,已然犯了不可饶恕之罪,如此一来,他也不必再顾忌什么。
在他看来,娶公主进门,无非是给将军府换一个主母而已,这本就是他给公主的承诺,如今不过是顺势而为。
于是,他郑重地告诉公主,自己愿意娶她。
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朝堂之上,皇上突然提出赐婚之事,将他与静和公主的婚事当众宣布。
严殊已经私下答应了公主,心中虽有所准备,可没料到赐婚会来的这么快。
皇上此举让他颇有些措手不及。
这还不算什么,更令他费解的是,那些平日里纷争不断的大臣,此刻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统一了口径。
一个个义正言辞地站了出来,要求他务必善待公主,甚至直截了当地提出要他为公主散尽后院。
这是他万万没有意料到的局面。
这些大臣,平时为了各自的利益与政见,常常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这次却好似被同一股力量驱使,长了同一张嘴,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他哑口无言。
严殊并不想将那些妾室全部遣散。
她们在府中也陪伴他度过了不少时光,有的还育有子嗣,他实在不忍做出如此绝情之事。
可是,众大臣一个个大义凛然地进言,后来皇帝神色间流露出对公主的愧疚弥补之情……
最后,他无奈妥协。
严殊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府,才知晓赐婚的消息竟然传得满城风雨,大街小巷皆在议论纷纷。
还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众人皆亲眼目睹了赐婚的全过程,各种细节被描绘得绘声绘色。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连给他给阿瑶提前解释的时间都没留半分。
他越想越觉得蹊跷,按理来说,宫里发生的事情,不可能如此迅速地传扬出去。
这其中必定有猫腻,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操控着这一切,精心布局,步步为营。
严殊想来想去,觉得肯定是公主在背后捣鬼。
毕竟公主少时就对自己情愫暗生,如今好不容易得偿所愿,自然不想自己与其他女子再有瓜葛。
公主做出这般举动,虽手段有些过激,但从她的立场而言,似乎也能理解。
而有如此大的能耐,能让朝堂上那些向来各怀心思、党同伐异的大臣瞬间达成一致,异口同声向着公主说话的人只有她的爹——皇上。
这样,种种一切才能勉强说的通。
严殊收回思绪,看着目光落在地面的罗诗杳,急道:“阿瑶,我和静和公主之间……”
他突然顿住,嘴唇微微张合,想解释,想求得她的谅解,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男人的目光中满是慌乱与无措,原本挺拔的身姿此刻也略显佝偻,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他在脑海中飞速地思索着,想着该从何处说起。
是先道出朝堂上那身不由己的无奈,还是先倾诉自己对她从未改变的情谊,亦或是坦诚自己与静和公主的过去?
好像怎么说都是苍白的敷衍,毕竟他的行动足以说明一切。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凌冽的寒风中只有男人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
慌乱之下,严殊结结巴巴地说起了蹩脚的谎言:“迎娶公主乃是……皇上的旨意……我……我身为臣子,只能……”
罗诗杳微微抬起眼眸,直直看向他。
那近在咫尺的脸庞上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紧张。
他居然在紧张,是因说谎话而紧张吗?
这个男人可真是……他喜欢公主,要娶她,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便是,何必找这样牵强又奇怪的理由。
罗诗杳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盈盈一拜道:“那民女以后得称您一声驸马爷。”
称谓的不同,身份的变化,无形之间,已经在她与他之间划开了界限。
说这话时,罗诗杳的语气平静而疏离,仿佛曾经与他之间的那些过往都已随着这一声 “驸马爷” 烟消云散,徒留下这客气又冰冷的社交辞令。
严殊听了这声“驸马爷”,只觉得心口像有细针狠狠扎入,密密麻麻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
每一下都扎在他最柔软也最愧疚的地方。
这巨大的身份转变让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他的阿瑶怎么会变得如此陌生。
仿佛他们之间只是素不相识的陌路人,甚至比陌路人还要多几分刻意的避让。
严殊下意识地去拉她的手,试图挽留些什么。
谁知,还没有碰上,就被她轻巧地侧身躲开。
罗诗杳面无表情,语气淡淡道:“驸马爷请自重,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拉拉扯扯,这要是传到公主耳朵,落下个勾搭‘驸马爷’的罪名,民女可担待不起。”
说完,罗诗杳不再理他,转身离开。
严殊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还僵在半空,伸出去的姿势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罗诗杳回到自己的屋子,从一个长方形的描花木盒里取出一件崭新的长袄。
玄色长袄,针脚细密,做工考究,一针一线间,皆融入了缝制者的心血与精力。
然而,她却拿起剪刀,走到暖炉前,毫不犹豫地剪向那长袄。
每剪下一片,她便丢进火里,布料瞬间被火焰吞噬掉,化为灰烬。
机械地重复着手中的动作,长袄被一点点剪碎、焚毁……
严殊满心忧虑与不安,匆忙赶来,刚踏入房门,便目睹了这令他心碎的一幕。
他呆呆地站在门口,望着那在火中迅速化为灰烬的衣服碎片,以及女子在火光映照下半明半暗的侧脸,只觉得心如刀绞,呼吸难以为继。
“阿瑶……”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且带着一丝哀求。
罗诗杳没有回头,她的目光依旧盯着那团火。
严殊缓缓走近,脚步沉重得像是拖着千斤重担:“阿瑶,你听我解释。”
“驸马爷无需向民女解释什么,民女也不想听驸马爷解释什么。”罗诗杳说完,便下了逐客令,“青玄,送你家驸马爷出去。”
严殊闻言,只觉得一阵晕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