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一大早就去了小镇东边一趟,虽说在铁匠铺谋了个差事,有口饭吃,但阮师可不会给他开工钱。
郑大风兜里的几文钱,就成了香饽饽。
这一个多月以来,发生了太多事,陈平安家中积攒了许久的铜钱也尽数花光,兜里没钱,自然就让人心里发慌。
其实他一夜没睡,昨晚打算去那龙须河摸石子来着,结果刚到那边,老天爷好像就被人给遮住了双眼,彻底的摸黑了。
石子没摸到一颗不说,草鞋少年还在回去的路上因为太黑,摔了几跤。
陈平安想过回泥瓶巷看看宁姑娘,这天黑不溜秋的,连月亮的影子都瞧不见,也不知道宁姚一个人在家中,会不会害怕。
只是一想到宁姑娘是那神仙,况且大晚上的,要是给一些长舌妇人看见了,也不好。
陈平安不放在心上,可是不能坏了宁姑娘的名声。
况且宁大哥就在小镇里,宁姑娘的大哥,应该会比宁姑娘还要厉害吧?
茅屋一如既往,唯一不同的是,那屋门自从前几天被郑大风踹飞之后,就没再安回去。
郑大风今日不知为何起得很早,陈平安来的时候,就见他在屋外坐着,抬头看天。
陈平安现在才发现,这个郑大风,好像无论春夏秋冬,都是一件单薄素衣,先不说他到底洗没洗过,就凭这副挨冻的身子,就异于常人。
草鞋少年甚至觉着,郑大风也是那山上神仙。
杨老头的徒弟,怎么都不会简单到哪去。
陈平安以前经过老槐树那边时候,不止一次听那些老人说起过,那杨家药铺后院的老人,活了不知多少年。
掌柜换了一个又一个,但药铺真正的主子还是这个杨老头,每当有处理不了的疑难杂症出现,小镇百姓就会去求他。
而只要他出手,就没有一个救不活的。
但即使如此,老人在小镇上的名声也是好坏参半。
原因无他,凡是被杨老头亲自接诊的病人,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能救活。可往往救活之后,一般不超过三天,就会死。
陈平安觉得这是谣言,他打心眼里感激这个老人,因为当年娘亲的药方子,就是他开的。
给娘亲延续了近一年的寿命。
也就是老天爷不是人,那一年的冬天,雪花就没停过,娘亲再也熬不住,撒了手。
郑大风看向来人,咧嘴笑骂道:“陈平安,听说你在铁匠铺那边当了学徒?”
“你啊你,就不能志向再大点?当年在龙窑挖土,那是你娘走了,你又还小,实在没办法,
可现在呢?说句难听的,你家现在就你一人,没了后顾之忧,也不是小时候了,干嘛还要去铁匠铺,挖井和挖土,有什么区别吗?”
郑大风嗑着瓜子,嗤笑道:“听说那阮邛,还不给你工钱?”
陈平安点点头,“是不管工钱,但是管饭。”
郑大风哈哈大笑,手上一抖,瓜子都笑落了地,又赶忙弯下腰去捡。
随后汉子照例从裤裆底下掏出一沓信封,递给泥腿子少年,说了一句正经事。
“今天送完了信,往后都不用来了,也不会再有信给你送了。”
草鞋少年听完就有些发懵,这可是自己现在唯一的钱财来源,急忙问起了缘由。
汉子一拍少年肩头,叹了口气道:“陈平安,不是我不给你这差事,我也没办法,是别人不给我做。”
“督造署那边发了话,以后外面来的书信,都会有专门的人送去督造署里头,别说是你,我也失去了一份美差。”
听完之后,少年默不作声,郑大风眼珠子一转,笑眯眯道:“陈平安,我问你一事,前几日是不是有个人去了你家里?”
“那是个外乡人,一头白发,身后还跟着一头白鹿。”
草鞋少年立即摇头,“不知道,没见过。”
汉子知道他不愿说,掏出十几文钱交给他,笑骂道:“不说就算了,给,这最后一次送信,我也不做手脚,全数给你。”
陈平安接过,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结果郑大风当场就拉下了脸,沉声道:“泥腿子就是泥腿子,这是你的送信工钱,我也没有给多一文,你道谢个什么劲?”
一向嬉皮笑脸的汉子,破天荒的带着训斥的语气怒道:
“别人给你一点小恩小惠,你就觉得受了大恩,恨不得给人塑金身供奉起来,殊不知那只是大人物牙齿缝里抠出来的一点残渣而已。”
“陈平安,你还记不记得,就在几日前,你说要我把当天送信的十几文钱全数给你,不得赖账?”
“那语气……啧啧,不容置疑,老子还以为你真的长本事了,脑瓜子开了瓢,胆子也大了起来。”
汉子视线从少年身上移开,漠然道:“看来也就是因为你救的那个姑娘,因为她,你才有了点胆气,但也仅限于此了。”
少年依然沉默,蹲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平安有在认真听,因为小时候的境遇,没条件读书,所以以后每当有人耐心跟他说一大串的话,他都会仔细听。
哪怕是在骂他,就像药铺里的杨老头一样,也经常骂他。
但草鞋少年五岁失去双亲,能安然无恙走到现在,还真多亏了这些不好听的话。
话不好听,可花费时间去琢磨之后,又别有一番味道在里头,教会了他许多道理,还有本事。
比如上山挖草药卖给杨家药铺,比如去龙窑当学徒,比如每年开春去西边神像那边挖野菜。
老瓷山的蘑菇最多,但是大多有毒。廊桥底下的水最深,但是鱼儿最肥。
每年蝉鸣一响,刘羡阳就会拉上自己离开小镇,去东边大山深处捉野味、寻野果,而自己还会带上不干活的顾粲。
刘羡阳身手最好,眼力也最好,往往都是他先发现猎物踪迹,这时候陈平安就会让顾粲噤声,他和刘羡阳一左一右包抄,手持自制的短弓,每回最低都能猎杀几只野兔。
可惜的是,这把短弓,陈平安没能用它射杀那头搬山猿老畜生。
一只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陈平安回过神来。
郑大风挠了挠脸,继续说道:“知道为什么我说你没胆子吗?”
“刘羡阳被搬山猿一拳差点打死,你才有了胆气,敢去找它拼死一战。”
“那个宁姚受了伤,也是你喜欢人家,才有胆子要我不得克扣你的工钱,是也不是?”
“两件事你都是因为他人才去做的,而哪怕是最早你袭杀云霞山那位仙子,也是退无可退,因为你在别人那里得知,你活不了多久了。”
“所以鱼死网破,敢去杀那蔡金简与苻南华。”
“陈平安,你的胆子,都是从别人那儿来的。什么时候,你才能少为他人,多看自己?”
“自家的雪没扫,跑去给别人挖井掏粪,真成泥腿子了。”
郑大风皱眉道:“我没说为人两肋插刀、舍己为人不好,但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没有多给你一文钱,你道个鸡毛谢?”
“这钱既不是送你,也没多给你,是你的工钱,干活儿挣来的,为什么一副下等人的模样?”
“若是当初你第一次送信的时候,就敢挺直了腰跟我说话,你觉得会被我克扣工钱吗?”
“人啊,总要先琢磨自己,自己都在门前打转,还担心别人能不能跨过去,瞎操心。”
陈平安忽然抬头,“那你现在把之前欠的都还给我。”
汉子扭了扭腚,“没有。”
郑大风突然莫名其妙道:“喜欢人小姑娘,又不敢明说,怕自己这个泥腿子,说出来就成了癞蛤蟆?”
陈平安呆若木鸡。
“陈平安,你知道为什么你跟我都没有什么大出息吗?”
没等少年思索,郑大风咧嘴一笑,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因为人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