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由回到月溪宗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开仪式，正式成为月溪宗的宗主。
    这次为他传递信物的，不是宗门内的长老，而是方渡。
    年轻的弟子托起檀木木盘，上面摆放着宗主信物。
    方渡亲自将宗主印交给沈由，最后拿起盘子中的那一枚玉环。
    “这枚银珠玉环，当初是我为沈月溪做的，是我对她的承诺。
    她没有兑现这个承诺，而是要把它传承给后人。
    玉环经过沈流月、沈欢、沈穆梁三任宗主，现在到了你的手中。
    沈由，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先生……”
    沈由双手接过玉环，玉环在手中，散发着温热的温度。
    每个宗主保管玉环的方式不一样，沈月溪和沈流月平时会将它精心放在精致的木盒子里，定期拿出来保养。而沈欢和沈穆梁会随身佩戴。当初沈穆梁身死，从凝水洞被背出来的那一刻，方渡在他身上找到了这枚玉环。
    如今它到了沈由手中，跨越百年时光。
    “人间的路不好走，把它带好，它会指引你回到归处。”
    方渡轻声说着，沈由将手掌合拢，玉环散发的温度几乎要将他的手掌灼伤。
    “先生。”
    这次沈由的目光变得坚定。
    等到仪式结束，方渡就不在月溪宗多留了。
    沈由已经平安地度过了仪式，成为月溪宗真正的宗主。接下来，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整顿宗门上下。
    方渡这次没有急于回到无名山，反正他上次出门前留下的食物足够了，山中的那些生灵不至于饿死。
    秋色正浓，方渡索性一人前去游历。
    他乘舟顺着江水而下，一路走过人间大好河山，满眼的山红花娇。
    方渡手中握着一只橙黄的柿子，这是方才有个姑娘笑盈盈地送给他的。他不好意思白要陌生姑娘的东西，于是悄悄送了她一小段机缘。
    也不是什么厉害的机缘，只是让她丢了好些时日的翡翠镯子，再次回到她身边罢了。
    那姑娘从随行的小厮挎着的包裹里，果然翻到了她的镯子。她欣喜地将它重新套在手腕上，失而复得的珍贵礼物叫她眉开眼笑。
    望着姑娘笑盈盈的侧脸，方渡不由得想起了木灵生。
    既然念起，今日便去见她吧。
    方渡想到，就要做到。他跟人打听一番，璧海宗距离这里不算远，跨过两个山头便是了。
    方渡谢过那好心的路人，向前走了几步。
    陡然，周围的空气顿时冷了下来，寒气逼人，街上的行人全部消失不见，空中飘荡着白色的纸钱。
    叮铃——
    招魂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方渡蓦地转身，一座高大恢宏的黑色八角轿，稳稳当当地停在他的背后。
    鬼魅轿夫低垂着头，从头到脚蒙着一层黑布，叫人看不清他们的真容。
    帘子无风自动，突然扑面而来的一阵黑色的风，直直向方渡袭来！
    砰！
    噔！
    轿子内飞出了一柄剑，被方渡用木杖打掉。同时他俯身冲进了那顶轿子，砰砰铛铛，跟里面的家伙激烈打斗起来。
    “哎呦！居士别打！我错了！”
    “装成路人跟我偶遇，现在又要弄这些神神鬼鬼的来吓唬我？傅云擎，我看你现在胆子真是大了！”
    “我这不是想制造一场出其不意的偶遇么？许久不见，给你个惊喜。”
    “你但凡再用一分功力，就直接把我拖到黄泉了！”
    “那有什么不好的？你要是来黄泉，我直接把东边的司主脑袋割了，推你去做。”
    “不用你好心。”
    鬼仆有鬼仆的好处，不管轿子里面闹成什么样子，它们都死了一样，一声不吭。
    片刻后，方渡抓着傅云擎，让他出来。
    傅云擎眨眼间换掉了他那身鬼王的繁琐衣服，变成普通的人界青年模样。
    他脸上带着三分讨好两分抱歉和五分的理直气壮。
    “居士莫气，这不是怕你的日子太无聊，给你增添一点小惊吓。”
    “好好说话。现在周围都是人，别逼我在这里揍你。”
    “我错了我错了，”傅云擎在小方居士面前的滑跪速度从来都快，“你怎么突然要去璧海宗？那地方最近不安分。”
    “怎么个不安分？说说。”
    方渡此时也平复了骤起的情绪，被新话题吸引了注意力。
    “这不是璧海宗的边宗主，和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堂主打了一架么。”
    “你说那个边玄明？”
    方渡回忆着青年的模样。在他的印象中，边玄明是个很有城府的年轻人。
    当然，他和沈欢一个年纪的，恐怕现在也不年轻了。
    “那堂主是位女子，据说当年刚到璧海宗，就被边玄明挑中了，相当器重信任。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俩人闹掰了。璧海宗的人都要边玄明处罚她呢。”
    方渡越听越觉得熟悉。
    傅云擎口中提到的这位女子……该不会就是小人参吧？
    不管是真是假，意识到这件事后，方渡就没办法置之不顾。
    “我要去璧海宗。”
    “哎，居士，你怎么突然走这么快！”
    “你说的那个堂主，不出意外，是从我山里出去的人。”
    “哦你说从你山里……嗯？从你山里？”
    傅云擎竖起八卦的耳朵。他的脚程也快，跟在方渡身边，竟然半点都没有被他落下。
    他好奇心旺盛，一路没放过方渡，一直在向他打听木灵生的事。
    方渡被他烦得不行，又空不出手来抽他，只得简单说说小人参在山上住的那段岁月。
    “她说要下山历练，居士你就放她走了？这小萝卜精分明是要寻仇去了。”
    “人家是人参。”
    “都一样。”
    方渡纠正傅云擎的话，对方摆摆手，很随意地回应。
    他抿了抿唇，几个起落，就跨过了这片幽邃的森林。
    璧海宗的山门就在眼前。
    “我知道。”
    傅云擎几乎在同一时间就站在了方渡的身后，他的声音隐在风中，一时间竟然还没听清。
    “什么？”
    傅二少从来都把方渡的话当圣旨，不愿错过他的任何一句。
    “我说，我知道她下山是为了寻仇。”
    “那你……”
    他以为，以方渡的性子会阻拦她。
    但是傅云擎转念一想，阻拦才不是方渡的性格。
    方渡眼中的人，和他山里种的那些萝卜没什么区别。
    天要降下风雨，萝卜要经历，人也要经历。
    萝卜有先天不足，人也有。
    萝卜要经受风吹雨打和虫子噬咬，人也有人的蹉跎世事。
    有的萝卜在成熟前死了，有的人也不会圆满地走过一生。
    他把木灵生养大，可他不愿束缚她。
    “事情已经比我预想得好很多了。我以为她下山的第一年，就会跟边玄明拼命。没想到她竟然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
    璧海宗临海，有涛涛的浪声。
    傅云擎沉默着，好半天，才开口说话。
    “你说，他俩该不会背着你，偷偷在一起了吧？”
    “……”
    方渡一个起手。哪怕时间紧急，他也要抽这一记。
    “唉唉唉！别打别打！”
    傅云擎紧急闪避，躲开一击，提醒方渡还有正事呢。
    “你不要找那人参精了？再不找，说不定就被炖汤了，你跟我到时候只能分碗汤喝。”
    方渡叫他别说这地狱笑话。
    他站在山门口，略略思索，从怀中取出一枚竹签。
    竹签的外观有点像道观里面抽的签，纤细窄长，上面有文字。
    方渡的手指轻轻一拨，竹签旋转，几乎在一瞬间就到了半空。
    它的周身萦绕着莹蓝色的光，是附着在上面的灵力显现。方渡在下面仔细辨认着竹签的方向，最后确定了正确的方位。
    “在东南方。”
    “那走吧。”
    “什么人！”
    两人刚要迈步离开，这时突然听见山门内传来弟子的喊声。
    傅云擎脾气爆，见那弟子阻拦，正要上前教训对方。
    一条手臂拦在他的身前。
    “不要招惹多余的是非。”
    方渡压低了声音。
    “我们悄悄地进。”
    两人施展隐身法，一瞬间消失在那守夜的弟子面前。
    “咦？”
    弟子用力揉了揉眼睛，跑近后，却只见地面飘落的两片枫叶。
    半个人影都无。
    此时的方渡和傅云擎，已经跟随竹签指明的方向，来到璧海宗望海峰。
    望海峰毗邻瀚海，这边能听到的海浪声更清晰。山上种满了枫树，此时正是枫叶红了的季节，手掌形状的红叶铺得到处都是，方渡捡起一片，在指尖转了转。
    “灵生就在这附近。”
    “你用这破烂叶子就能发现？”
    “我不是通过它发现的，我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
    方渡回头，只见距离他最近的那一棵枫树的后面，露出一点布料。
    紧接着，木灵生歪着头，笑眯眯地从树后面探出来。
    “方先生！”
    多年未见，小人参出落得更漂亮了，依旧是热情的性格。
    方渡看见她的那一刻，不由得也跟着她笑起来。
    “灵生，好久不见。”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相隔数十年的光阴，故友今朝终于得见。
    木灵生三两步来到方渡面前，脚步轻快。她凝视了方渡半晌，笑了笑。
    “看来先生这些年，又经历了许多事。”
    方渡轻叹着。
    “你又何尝不是呢，灵生。明明是长命的灵物，鬓角却生出一丝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