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房内,春桃将雪团置于桌上,接着伸手从怀里掏出帖子。
“奴婢刚出院子,门房便急匆匆地送了来。说是关府的姑娘要在府中设宴,请姑娘前去。”
这帖子制作得极为精巧,上面用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关衾玉的名字。
距离朝露寺遇险一事已过去月余,时间不算长,可姜稚每每忆起,仍有恍若隔世之感。
与关衾玉相识本属意外,她原以为再无交集,却未料有朝一日能接到其亲自书写的帖子。
她如今虽受宠,却也只是个妾室。门第高些的,自恃身份,不屑与她往来。
关衾玉的这张帖子便显得尤为珍贵了。
转眼两日过去,天刚一亮,春桃便忙碌起来。
将新做的衣裙从柜子里取出,仔细熨烫平整,又用香细细熏过。要用的钗环也是挑了又挑,既不过分张扬,也不会让人轻视。
姜稚记着谢宴辞的话,乖乖坐在镜前让春桃梳妆打扮。待收拾妥当,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因是年轻姑娘家的聚会,无需过于严肃端庄。她今日身着一身紫绀色盘金彩绣棉衣裙,衣襟围着一圈柔软的白狐毛。白皙的脸颊贴着软毛,更衬得眉如墨画、肤白胜雪。
斗篷也是牡丹色的,上头绣着精美的花纹。
乍一看去,哪像已嫁人的妇人,分明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
关大人身为礼部尚书,府邸自然位于绝佳之地。
马车行了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
此时府门外早已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有贵女三三两两站着交谈,姜稚端坐在马车里不禁有些紧张。
却不知宴王府的马车镶金嵌玉,华贵非凡,尤其是车前的兽首威风凛凛,早引得不少人明里暗里地打量。
旁人只当马车里的是江心月,直到姜稚掀开帘子露脸,才知来的是宴王府的小妾。
有贵女曾在朝露寺与姜稚有过一面之缘,触到她的目光便报以和善一笑。
这让姜稚紧绷的心弦陡然一松,面色也随之柔和起来。
春桃扶着她下了马车,刚落地,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我当是谁,原来是宴王的小妾。关衾玉真是越来越没品了,这种人也邀来赴宴。”
姜稚皱了皱眉,抬眼望去,只见三四个衣着光鲜的少女结伴走来。
走在中间的女子如众星捧月,格外引人注目。
她身着大红刻丝金枝绿叶百花综裙,外罩妆缎狐欣褶子大氅。正值青春年华,容貌艳丽。肤色白皙,描眉画眼,唇瓣点染檀红。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一举一动皆令人心动。
最引人注目的是盘在腰间的软鞭,那鞭子不知由何种材质制成,又细又长,黑得发亮。
只瞧一眼,便让人心中生畏。
姜稚认得她,乃是骠骑大将军之女——陆云思。
她父亲乃正一品,功勋卓着。她又是府中独女,自是千娇万宠着长大。这也造就了她跋扈张扬的性子,满京城的贵女没几个能入她眼。
受大将军影响,她与其他女子不同,不爱舞文弄墨,一手鞭子倒是使得极佳。
知道她气性大,贵女们也视她为洪水猛兽,能避则避,不能避的,撞上了也忍气吞声咽下所有委屈。
上一世姜稚随着陆母出府赴宴,因躲避吃醉了酒的男子,不小心与她撞到了一起。若不是主家拦着,怕是已经尝到她鞭子的厉害了。
只是不知,这一世自己与她并未有过交集,这般大的恶意又是来自哪里。
姜稚不欲与她过多纠缠,于是选择避让,朝着陆云思福了福身,垂着眼睛道:“妾身见过陆姑娘。”
“你认识我?”陆云思扬了细长的柳眉,勾着红唇冷笑一声:“谢遂告诉你的?”
姜稚一怔。
谢遂是谢宴辞的表字,乃平安顺遂之意。只是这寓意和幼时嘉贵妃对他的冷漠相比,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谢宴辞不喜欢这个字,也不许旁人去提。
姜稚也是无意中知晓。但陆云思一个外阁女子也知道,就不得不让人多想了。
更何况她话里话外都是与谢宴辞亲近之意,傻子都能听出她话里的挑衅。
心思敏感些的怕是要无地自容,偏偏姜稚是活了两世的人,一颗心稳得如老僧入定。又被谢宴辞缠得生出了许多自信,压根不将她的话放在心里。
于是装傻充愣,一脸懵地看着她:“谢遂是谁。”
姜稚的话很好地取悦了陆云思。
自从回了京,已有不少人在她面前说过,谢宴辞新纳的小妾风头无两,连江心月都要退避三舍。
现在看来不过尔尔,连谢宴辞的表字都不知道,何来受宠。
陆云思的目光颇为放肆地在姜稚身上转了一遭,看到她身上的牡丹色斗篷时,轻蔑地抬了抬下巴:“一个妾室,谁许你穿红?”
这斗篷是宿在玉祥殿那日,伺候的姑姑拿出来给她御寒,嘉贵妃赏的。况且颜色并非大红,而是带了些橙色。
姜稚虽然性子好,也抵不住陆云思三番四次为难。当下也冷了脸:“妾身身上的斗篷乃娘娘所赏,陆姑娘这是在质疑娘娘?”
因着陆府的马车堵在门口,还算宽阔的巷道早已堵得水泄不通。
陆府的管事眼看着姜稚与陆云思就要吵起来,赶紧入府去禀了关衾玉。
等关衾玉火急火燎赶出来的时候,陆云思已经将鞭子握在手里。
长长的鞭子在日头底下似是泛着血光,让人胆寒。
她也顾不上害怕,赶紧迎了上去,冲着陆云思福了福身,强笑道:“这位可是陆姑娘?知道姑娘前来,我心中十分欢喜。府中已设下席面,外头风大,姑娘何不进府喝杯姜茶暖暖身子?”
陆云思本就不喜性子柔弱之人,听着关衾玉的声音羞羞怯怯,又见她一副快要吓哭的模样,顿时嗤笑道:“关衾玉,过了三年你怎还是一样窝囊。一个废物也想对我指手画脚?”
陆云思恶名在外,关衾玉以前就领教过她的厉害。这回事关姜稚,又是自己邀她入府才生的事端,自是不能放任不管。
本想着看在自己过生辰的份上她会收敛一些,却没想到仍是这般蛮横无理。
又听她众目睽睽之下如此羞辱,顿时又气又怕,浑身颤抖地落下泪来。
姜稚眼看着她哭花了妆面,心思也淡了。让春桃将生辰礼递给关衾玉,准备告辞。
陆云思见她要走,突然抖动手腕。长长的鞭身在空中扫过,发出一声噼里啪啦的炸响。周围的贵女纷纷四下躲避,胆子小些的更是吓得花容失色惊叫出声。
陆云思浑然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毫不在意地哼笑道:“急什么,有人说你可以走了?”
“那陆姑娘想如何?”姜稚不闪不避地看着她,面色还算镇定。
“不如何。”陆云思目光一凝,拂了下红色的袖口,慢悠悠道:“我自小便不喜欢有人与我穿着同样的衣服,姜姨娘想走可以,把斗篷留下。”
“欺人太甚!我家姑娘的斗篷明明与你今日所穿的颜色样式皆不相同,这般羞辱于人,难道就不怕王爷知道怪罪?”
春桃急急护在姜稚身前,怕陆云思发起疯来抽坏自家姑娘的脸。
她总觉得她的目光看向姜稚时,带着些羞恼和嫉妒。
本以为搬出谢宴辞就能唬住陆云思,没想到她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笑了起来:“一个妾也配与我相提并论,瞎了你的狗眼!就算今日我将她抽死又如何,谢遂喜欢美人我便多赔他几个美人。”
“再体面也不过是个奴才种子罢了。”
这话太过难听,几乎是不将姜稚当人看。不少贵女露出了不喜之色,却碍于陆云思的淫威不敢开口。
就连关衾玉都哭不下去了,心里开始后悔给姜稚下帖子,撞上了这个凶神。
按理说在府外僵持了这般久,关夫人也该出府看看。可现在整个关府只出来了个关衾玉。明摆着不想插手,打着听之任之的主意。
毕竟一个是大将军府,一个是宴王府,都开罪不得。
也就是这样,陆云思越发有恃无恐。明艳的一张脸,因为满满的恶意而显得有些狰狞:“若姜姨娘不想脱衣示人,那便跪下磕两个响头,我便饶恕你的不敬之罪。”
事发至今,饶是瞧不起姜稚的贵女也忍不住露出同情之色。
陆府马车的门帘被人偷偷的掀开了一角,看着眼前混乱一片,姜元宁痛快的弯弯嘴角。
她这好妹妹怕是还不知道怎会惹上陆云思这条疯狗。
上一世她入王府为妾,也曾受过她的刁难。生生受了一鞭在榻上躺了半月,就连苏杳也未能幸免,被当众赏了两个耳光。
谁能想到,每每见了谢宴辞就出言挑衅之人,其实早已对他动了春心。
看着姜稚的背影,姜元宁满意的捻了一块点心放在口中。
自己受了这般多的罪,重生一回自然轮到她去尝一尝。
陆喻州不愿与她同坐一辆马车落后几步,若不然也让他看看这场好戏。
关衾玉已然方寸大乱,不知该劝谁。沉默片刻,终是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去拉姜稚的手。
挨一鞭子便挨一鞭子吧,至少没让关府丢脸。
这个动作果然惹得陆云思怀恨在心,她高高扬起鞭子,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向着关衾玉的背后抽去,姜稚眼疾手快,推了她一把。
关衾玉跌倒在地,鞭尾却扫过姜稚的斗篷,随着“撕拉”一声,扯出一个大洞。
这下姜稚彻底被激怒,扶着关衾玉站起身,双眸似要喷出火来:“陆府满门忠烈、铁骨铮铮,却教养出陆姑娘这等阴险狠毒之人,还真是家门不幸!”
“找死!”陆云思勃然大怒,再次扬起鞭子。
春桃闭上眼,拦在姜稚跟前。
眼看着鞭子就要落下,姜稚声音尖厉,几乎破了音:“陆姑娘!我们二人打个赌如何?!”
这句话成功让鞭子偏了几分,落在了她的脚边。
陆云思饶有兴致:“赌什么,如何赌?”
姜稚冷然道:“琴棋书画妾身不擅此道,想来陆姑娘也一样。那便比射箭罢,以人为靶,将果子置于头顶,谁射中谁便算赢。”
“至于赌注,我若输了,便出家为尼,再不踏入王府。陆姑娘输了,则下跪认错。”
此话一出,顿时全场哗然。
等了这般久,陆云思终于露出满意之色,缓缓收起长鞭:“那便依你所说。”
比试的地点就在关府的竹园。
知道宴王的小妾要与骠骑大将军之女此比射箭后,前院的席面便冷清下来。
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却无人观赏,许多人略坐了坐,便早早候在了竹园。
姜稚被陆云思一鞭子抽破斗篷,连发髻都散开一些,便提出去先去厢房梳洗一番。
陆云思以为她心生退意,有意欣赏她的恐惧,便答应下来。
厢房与竹园隔着两道月亮门,关衾玉陪着姜稚前去,而春桃则得了吩咐去刑部寻谢宴辞。
关衾玉双眼早已哭的红肿,看着姜稚满脸的愧疚:“都是我的错,今日我本不该给你下帖子。你放心,就算豁出性命,我也不会让陆云思伤你。”
相比于关衾玉的担心,姜稚显得十分淡然。
陆云思虽然混账,但倒到底出自从戎世家,根儿歪不到哪去。
最多让她吃吃苦头,却不会真的害人性命。
况且自己又当众说过陆府满门忠烈铁骨铮铮的话,就算为了列祖列宗,她也不会做出射杀无辜之人的事。
姜稚将自己所想说给她听,关衾玉依旧满脸愁容。
她被陆云思的那一鞭子吓破了胆,对姜稚的话半信半疑。
想到大哥还有一副软甲放在府中,又急急的去寻软甲去了。
厢房里很是干净。窗前摆着一张黄花梨木的梳妆台,台上铜镜锃亮。
屋内靠墙处放置着一张雕花罗汉床,床上铺设着锦缎被褥,绣工精细,图案华美。
床榻一侧的几案上,摆放着一尊白玉香炉,香烟袅袅升起,使得整个房间弥漫着淡雅的香气。
姜稚并没有在铜镜前坐下,而是后背贴着房门,神色变得戒备警惕。
厢房内很是安静。
直到随着一声猫叫响起,一只黑猫不知何时出在了妆台上,目光幽深的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