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幽寒处，是潮汐之声传来，断崖临着陡峭黑岩石壁，脚下深渊无垠。
    宁修肃浑身一震，只觉得眼前颠倒，猝然之间，不知身处何地。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一条蟒身融于黑暗，鳞甲似铁石闪烁阴冷碎光，看上去和陡峭黑岩不分彼此。
    低头望去，深渊令人心生恐惧。
    琉琉一头散落的乌发随风，海风如刀，凌厉地吹拂着，枣红色也冶艳的成了血红。
    原本面容纯真的少女，此时几乎是妖异的。
    宁修肃如今不过是故作冷静，听她忽而在旁边嘻嘻一笑，
    “大胡子说了，你不是好人。”
    宁修肃淡淡应了句：“哦，所以你要帮着瞳山道场，替扶余公子行事。”
    “我不是帮他，神殿是我的家，我的家毁了，小哥哥还骗我，所以……我要把你带走，让他们再也找不到！”
    她语气重点落在最后，带着嬉笑般天真，偏生几分邪性。
    巨蟒在此时嗅到了新鲜的血气，猛地睁开一双硕大血红的蛇目。
    宁修肃心底惊悸，不料想如今所站立之处，竟然是在巨蟒头部的旁边。
    他虽惊不乱，抬眸看向那个少女。
    “你要杀了我么？”
    琉琉微微摇了摇头，手中淡淡光芒一闪而过，
    “九畴之令叫醒了你，你就要和他们一样才行，看看这里，熟悉吗？”
    抬首一片墨色暗沉的天空，有星子淡淡，一缕月色透出云层，方才看清此处山岛竦峙，深渊似水潭。
    他心底惶然：“这究竟什么地方？”
    琉琉嘻嘻笑：“这是尸、鬼、煞之中的尸山血海啊，你以前也算是瞳山道场的人呀，怎么不记得了？”
    没错，骞逻山矿场在很久之前的确是尸山血海，一个存在了几百年的煞地。
    “不可能，此处在十几年前，已经焚毁于一场大战，后来方缙川早已将此地净化，当做风水宝地了。”
    “这还得多亏了你呀。”
    琉琉道:“道场覆灭的时候，你也在啊。”
    宁修肃觉得这些记忆太久远，若非提及，恐怕都快遗忘。
    琉琉突然朝他一掌推去，宁修肃脚下一滑，朝山崖跌下！
    一声蛇吼似雷动，蟒首有山石高，悄无声息张开血盆大口。宁修肃只觉魂飞九天，千钧一发之际，他不及思索闭目，才发现适才所见不过是心诸之相。
    在天旋地转之间，可见月色朦胧，此处石窟众多，夜深寂静一片。
    宁修肃落地时，放眼望去，几乎是白骨沉埋的尸地。
    这里又并非是心诸之中……
    丘壑之上，堆积着无数状如脊骨山石，血晶石散发着微红的光芒，看上去如同血迹斑斑的一片迷雾。
    “哈哈哈哈哈哈……”
    一人狂笑地踏步出了迷雾，状若螳螂，六爪如刃。可肚腹间分明是人首，口似血染，面如白粉堆叠，分外惊悚。
    “姓宁的，你在人界大兖过得可滋润，可让我们这些小鬼，好生难过！”
    宁修肃见状骇然，忙不迭退后几步。
    食人髓的菩戮，这些妖鬼，不是应该早就不存在了么？
    血色浓雾之中，菩戮狂笑着朝他又冲了过来。
    宁修肃一惊，若被这妖鬼追上，岂非凶多吉少。
    他下意识起身便跑，这地方似无垠无尽，四周皆是茫茫的迷雾。
    他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更顾不上伤痛几何，只能不停狂奔，但那妖鬼似乎能感知到他的气息，始终紧追不舍。
    许是太过慌措，也不知踩到了什么暗道洞口。
    宁修肃身下一空，立马随着粉尘沙石滚了下去。
    洞口之长，他整个人翻滚而下，摔到底时被斜坡卸了不少力，却被扑面沙尘一呛，难以遏制地剧烈咳嗽，嘴里似乎有些腥淡。
    伴随头晕耳鸣，心口那诡异的重拍又起。
    宁修肃忍着那股子要命的疼，咬着牙起身。
    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寂静的地下洞穴内，只能听见自己战栗的呼吸声。
    他摸索着石壁，踉踉跄跄往深处逃。这黑暗中溶洞狭窄且千迥曲折，犹如迷宫，转了半天也不见出口。
    身上太疼，未走几步，又在溶洞的转角处，瞅见了诡异的一男一女。
    他下意识往旁边一处石壁后躲了过去。
    倏尔一阵风过，一声状若旦角戏腔，尾音千回百转，十分诡异。
    “此间藏心难藏梦，百变千化无穷异……”
    石壁缝隙透出微弱的光芒，可见男子状若戏曲老生，是头戴金冠，赤衣红氅及足，纹样绣着狮虎。
    他身旁女子，一身水碧色戏袍，长袖垂地，倒像是个唱昆曲的，不知为何，二人皆头戴黄铜鬼面狰狞万分。
    这两人宁修肃也识得，是青黄魑鬼……如今所见，皆是当年亡故之人。
    既然不是心诸，到底是什么？
    女子咿咿呀呀，老生又戏腔唱道：“寻得月下弄影处，枯木不死又一春。”
    宁修肃透过石缝看去，只见他们在此地转悠来去，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男子行四方步，唱戏般说道：“变数，又是变数！”
    二人也不知为何，竟然顿住一刻，忽而齐刷刷转头，望向宁修肃躲避之处。女子腰肢轻摆，“咿呀”一声，猛地挥出水袖，如蟒似蛇朝枯石打去。
    一阵震耳欲聋声响，碎石烟尘乱起，散去时却并无一人。
    “夫君，怎会——如此！”
    女子兰花拈指，似发现了端倪，水袖翻飞间，红芒之下利刃出鞘，峨眉刺旋转似疾风，朝旁边钟乳石扫去。
    石碎，爆裂声响。
    宁修肃微微一惊，仰头避开，几乎在碎裂之时，是一个滚地爬，跌入一片血色迷雾之中。
    刺鼻的矿物气息入鼻，恰好掩盖了生人的血气。
    那两人状若妖鬼，似乎眼神不好，竟然并未发现。宁修肃也不敢出声，只是颤颤巍巍摸着晶石起身，刚好迎面撞见一人。
    那人将浑身裹着青灰色粗布，似乎也是躲避在此，如同帽衫斗篷般，将面容遮蔽，只余一双眼眸。
    此时是二话不说，朝他作了个噤声，忽而用鲛人的暗语，朝他比划道。
    “石窟之中的血雾致幻，你跟我来。”
    致幻……
    故而所见是假么？
    宁修肃略微平复了心中惊惶，这才发现，石窟之中压根没什么妖鬼。
    适才见到的人，不过是一些身披甲胄的守卫士兵。
    他长松一口气，随这人往岩壁后面的洞窟而去。蜿蜒狭窄的石窟，和骞逻山的矿洞一样，只是里面并无白罗浮，反而有无数血色的浓雾。
    好不容易踏出洞窟，仰头漆黑天幕似吞人巨兽，红雾一片似血色化不开，无数晶石照影，显得异常可怖。
    宁修肃被这人拉着跑了半晌，在怪石嶙峋处顿步。
    “这下安全了。”
    那人撤下斗篷帽衫，露出一张满是书卷气的脸庞，脖颈上还有黥印。
    他忆起潭底昏厥时所见景象，这未免诡异……
    “你……应彻？”
    宁修肃见之一怔，忍不住脱口而出。
    “足下，你怎么知晓……”
    他当下反应过来，下意识摸了摸脖颈，只道他是看见了这上面的黥印，奴记会刻上姓名。
    “你也是被流放在此蛮陬之地的么？”
    流放……
    宁修肃又是一愣，像是回忆起什么。
    尸山之中流放的鲛人，并非是如今的大兖，年份不对。
    那书生见他不言不语，以为是从血雾中还未清醒，忍不住拍了拍他肩：
    “足下？”
    宁修肃显然未能从这变故之中，反应过来，只是察觉了从肩头传来的剧痛，如同撕裂般滚烫。
    人在逃命的时候，总是有无限潜力，似乎可以忘记伤处，可一旦休息，浑身便似被凌寒侵袭，忍不住颤栗。
    他倒吸一口凉气，疼痛让声音有些发颤:
    “现在是什么年号？”
    那人这才发现他身上有伤，可听他问来，不由得奇怪，莫非也是在不知天年之地关久了。
    他想了想，便道:“如今应当是朔光五年。”
    史载朔光五年，乃是圣惠皇帝所在之时，离现今……
    宁修肃掐指一算，神色微微一变，骇然出声:
    “三百年前？”
    那应姓的青年，只当他神志不清，忽而拿出一块粗布包裹之物，又拾起一块破瓦头，在乱石处使劲敲碎。
    “你在作甚？”
    宁修肃见他摊开粗布，里面是雪白似干冰的晶石碎末。
    “这东西可以止伤痛，我们在这里，依靠的都是此物。”
    宁修肃接过时迟疑了一秒，“这是……白罗浮，此物在三百年前就有了？”
    应彻暗邃的目光看向他，闪过一丝怪异：
    “你说此物叫做白罗浮么？我们在此，叫它血石。”
    “应大哥！”
    忽然间，又有少年说话之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