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四章 葬鹰
作者:请叫我陈总长   犁汉最新章节     
    在之后的数日,博陵县寺都无甚行动,只有胡溥广接诉讼,不断坐镇县寺解决县内的纠纷。
    而于此同时,博陵附近几个县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分田运动,不断有一些顽劣土豪在公审中被处办,而且因为只分土豪和地头们的田地,这一次分田行动就受到了大量自耕农的拥护。
    被孤立的豪强们也普遍不敢反抗,因为泰山军的五部野战军就在附近驻扎,反抗就是一条死路。
    于是,不断有豪强们主动献土,认命了。
    但总有些人放弃不了这种优渥的生活和地位,于是一场争吵就在博陵崔氏的庄园内发生了。
    ……
    在濡水东南处,有一处占地极广的庄园。
    这就是博陵崔氏最大的庄园,敦本壁,也是整个崔氏的主脉所在。
    作为一个绵延四百年的经学家族,崔氏家大业大,各脉系不断开枝散叶,在安国、蠡吾都有族人和产业。
    如今光坞壁就有六十多个,徒隶千人,佃户三千户。而博陵一县的户口数不过才万户,而此家就占了三分之一。
    不过徒隶和佃户还是不同的。
    徒隶是几乎就是奴隶,完全卖身给了崔家,所有的劳动成果都是属于崔家的。而佃户却不同,他们只是向崔家租借土地,交完主家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那为什么崔氏不将这三千户的佃户都纳为徒隶呢
    首先一个是不能。
    因为崔氏没有足够的族人负责管理这么庞大的人力,而且佃户到底是有自己剩余的,所以生产积极性上是比徒隶要高出太多的。
    所以一般来说,崔氏并不会将夺来的田土全部隶在自己的庄园下管理,而是直接转佃给别人,他们只要按时收租就行了。
    崔氏盘剥佃户甚狠,一开始是要将佃户一年收获的十之七八都要收走的。
    但此世亩产本来就低,没人剥削都不过是勉强活着,更不用说还要被崔氏夺走七八成,所以自然是活不下去的。
    崔氏也知道这种程度的租米根本是那些佃户们无法承受的,所以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减轻一点。
    这就是崔氏小心思的地方。
    他们很洞悉下面的人想什么。如果一开始就定一个很低的税米,那再往上提,那必然民怨沸腾。而一旦反过来,先定一个下面人完全无法承受的额度,然后不断降低,这个时候却能收获别人的感谢。
    这就是人性。
    就这样经过数代的博弈,崔氏已经搞出来了一套既不会激起民怨,又能让自己租米最大化的标准。
    而且为了让下面人弄不清租米的征收标准,崔氏还广设各种名目。
    名义上,崔氏和下面的佃户们只收一分的田租,这是崔氏标榜的德行了。别说什么三十税一,那早就是过去的事了。
    但实际上呢,崔氏却有“白地”、“种粮”等名目。
    这白地是说,你要来租佃,就要先给崔氏的田地白种二十亩。换句话说,二十亩就是人头钱。
    然后你有地也不够啊,你还要种子。种子崔氏也借给伱,但收获后你要还一倍。换句话说,你借一斗种子,后面就要还二斗粮。
    这好像听起来不多,毕竟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种。”
    这不过一倍,不多。
    但文人诗歌可当不得真,实际上在此代,即便是河北的水渠田,下种一斗,所收也不过是三斗。
    而那些下田,甚至播谷一斗,获仅倍之。
    正常亩产大概在一石左右,而一人即便不算下力气的,那一年也要吃十二石粟。而粟又是一年一熟的,虽然有些大庄园农业技术发达可以做到麦粟轮种,做到一年两熟。
    但这种技术并没有得到广泛推广。
    所以对于一个农民来说,只是养活自己就要有十二亩的田地,然后又要保持三分之一能作为来年的种粮,那就需要十六亩的田地。
    这还是仅仅是自己一个人,而家里一旦多一张口,那所需要的口粮就要备之。而农业又讲究三年收,一年荒。所以每年就还需要一定的储备,来应对荒年。
    总之,光崔氏的那个种粮名目,要收下面两倍的种粮,就能让佃户们一年白干。
    所以每年秋天,地里打出粮食后,崔氏的田头就会领着仆隶,带着斗、斛来到场上来收粮。
    他们先扣种粮、再收租米,两下一扣,佃户们不是两手空空就是所剩无几。
    这个时候你吃不饱,怎么办。遇到灾年了,怎么办
    别急,先别急着造反,崔老爷们心善,借给你。
    而这就是崔氏的另一项大业务了,就是借贷。总之,崔氏在前前后后,各个环节上都将你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让你饿不死,不会起来反抗,也不会让你有任何翻身的可能。总之,你子子孙孙都要给崔氏还债,种地。
    当然,前提是你这种情况下还能娶得上老婆,不然哪来的子子孙孙。
    所以,崔氏的庄园外,满田的徒隶、佃户都深深的弯着腰,在田间劳作。是他们那压弯的腰,背起了博陵崔家的清流体面。
    在这处深深的坞壁内,崔氏的家主崔泗正对着下面的侄儿崔佑怒斥:
    “顽劣,为叔讲了几次让你闭门读经,不要去和那些强梁之辈走动,你为何不听”
    看着下面侄儿崔佑那满脸的无所谓,崔泗就心里后悔。
    对于这个兄长的幼子,他真的是头疼到了极点。就因为其无父无母,族内教导又不尽心,才养成了他这样的蛮霸性子。
    正当崔泗打算以强硬手段禁足崔佑,就听崔佑说话了:
    “叔父,什么强梁之辈,那不都是我崔氏的朋友吗”
    崔泗大怒,张了嘴:
    “你……”
    但他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自己侄子说的没错,那些附近的游侠、豪寇的确都是崔氏的朋友。地方盗匪能做大,往往都脱离不了地方大族的支持。
    崔氏也不例外,因为他们也需要有些人办一些他们不愿意做的事。
    一个伟大的家族不会总生活在阳光下的,他的体量有多大,他的阴暗面就有多大。
    但这种事情是能说的吗
    因为说到底,结交豪寇、游侠的都是偏房偏支,和我博陵崔氏主脉有何关系我家子弟就是要读经维持家声不坠,而不是自甘堕落。
    但崔泗也知道这份道理就是说给崔佑听也是无用的。
    于是他只能温言道:
    “现在外面很乱,泰山军在各地都开始分田了。虽然咱们清河不知道为何,到现在还没分。但这分田总是逃不过的,我已经和家里的几个族老商议过了,也会主动让各房上交田土,接受分配。所以这段时间你别给家族惹事了,听懂了吗”
    这话本还是提点安抚的话,但咱们的崔佑听了却炸了:
    “什么交田不行!完全不行。将田交出去,咱们吃什么这是什么昏聩的想法。”
    崔泗也不是来听崔佑意思的,他颇为强硬道:
    “不然你要如何还想反抗你就是拉出数千人马又如何比得住卢帅的麾下虎士你也别过问了,家里的事你不懂。”
    崔佑听了这话,再不想多说,只是心里发狠:
    “哼,我不懂小子就看看这事有多难。”
    待崔佑气呼呼的出了院后,就听到一个坏消息。
    他的伴当突然告诉他,他的猎鹰被庄里的一个佃户给杀了。
    却是崔佑因为好勇斗狠,平日就喜欢畋猎,所以养了一帮大狗猎鹰用于游猎。
    而这日,有一只猎鹰因为没喂饱,直接飞了出去。
    等崔佑的伴当们一路尾随寻到,就看到那猎鹰已经死在了一名佃户手里。
    崔佑本就一肚子气,他阴狠的问了一句:
    “那佃户叫什么名字”
    那伴当本就担心这事连累到自己,忙说道:
    “是魏癞子。”
    崔佑哪认识这人,直接让伴当带着自己去。
    此时,杀鹰的魏癞子正被绑着跪在一处草舍,看脸上的伤痕,显然是刚被打了一顿。
    等见到崔佑来了,刚还在呻吟的魏癞子忙起身,哀嚎道:
    “郎君,真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如果知道是你的鹰,我魏癞子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动一根毛的呀。求求你,饶过我这一次,我愿意赔。我还有一个老母,求求你了。”
    魏癞子觉得自己太冤枉了。
    就在上午,他还在家里劈着柴。突然看到一只老鹰飞来要抓着他家的鸡子吃。
    这鸡子是魏癞子的心头肉,哪会让这恶鹰得手,说时迟那时快,就对着鹰头一斧子。
    本还觉得能多加一顿肉的魏癞子突然看到鹰脖子上挂着一骨牌,他当时就吓坏了。
    因为他知道这肯定是崔家的鹰。
    就在魏癞子打算偷偷隐藏这事,外面就闯进来了崔佑的伴当们。
    伴当们也吓坏了,不由分说就将魏癞子抓回了庄园。
    但冤枉也没用,早就知道崔佑狠辣的魏癞子知道,这一次要是不出血,没准这一次就要送命。
    但好在,魏癞子在这一片是有几分薄名的。他之前是黎阳营的一名老革,但因为犯了军法,穿耳游营后被赶出了军营。
    之后魏癞子就回到乡里,一边奉养孤母,一边教授一些乡人童稚角觝。
    而崔佑的伴当们就有几个当年在魏癞子下面学过点角觝,所以这会忍不住上来劝和,他们对阴鸷的崔佑,小声说道:
    “这魏癞子既然要陪,那就让他陪。这人有点积蓄,正好对着。”
    谁知道崔佑回骂道:
    “我是差了他家这点好,他不是要赔吗那就这么赔。我崔家的狗,虽然是畜生,但也你他们这些佃户的命贵。现在我的狗死了,此人就要给我的狗赔命。”
    就在崔佑拿刀要亲自给魏癞子一个结果的时候,一个伴当情知不好,忙陪笑道:
    “郎君,我有一个方法。保叫这魏癞子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随后,此人就说了个法子。
    他让魏癞子打一副棺,然后陪葬两只鸡,十只兔,再找上八个吹白事的吹鼓手,给崔佑的鹰送葬。
    到时候就让魏癞子捧着鹰的牌子,让他像送亡父一样给鹰哭丧。每走一步,就要喊一声“鹰父”。
    就是让全坞壁的人看到,咱崔氏的鹰都是你们这些人的父,更别说我们崔氏。
    对于这个法子,崔佑大呼厉害,继而欣然接受。
    当天,魏癞子就将家中的田地给卖了,然后又找了几个之前的徒弟做吹打手,一路羞辱的捧着猎鹰的排位高喊“鹰父。”
    本来家也破了,名也毁了。魏癞子心里再悲愤,也觉得是自己倒霉。
    但谁知道到最后,崔佑带人将他父亲的坟给掘了,将鹰棺给放了进去。
    指着魏癞子的头,崔佑是这样说的:
    “既然是你的父,那怎么能不和你亲父合葬呢”
    望着被挖出一地的骨殖,魏癞子直接吐了一口血,晕倒在地。
    而在他晕倒前,他听到了自己的母亲悲愤的哭道;
    “我和你们拼了。”
    ……
    这件事闹的很大,事后崔佑被族长崔泗当中打了一巴掌,带走禁足了。
    当魏癞子醒来的时候,他看见自家老母已经被摆在了席子上。他没有问在场的那些乡人,是谁杀的。
    魏癞子只是无声留着泪。
    在场的乡人们也没有多说,毕竟事关崔氏,他们也不敢和这事有瓜葛。于是在安慰了魏癞子几句后,这些人也找由头离开了。
    最后,只有一个经常往县城贩货的贩子留下了,他看着双眼空洞的魏癞子,想着过去曾受他的恩,就咬牙开口:
    “老魏,你不行就去县寺找县君。之前我看那位县君开堂审案都是当众而行,很是杀了一批县里的城狐社鼠。我听别人说,现在的县寺和过去不一样,做主的事泰山军,而泰山军专给咱们穷人做主。”
    见魏癞子还是没反应,这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讲。他临走时默默留下了一串铜钱,然后就离开了。
    而魏癞子还是眼神空洞,一无反应。
    直到他在地上躺了两天,他的母亲的尸体都开始有些发臭的时候,魏癞子在夜里消失了。
    在出现时,他已经敲开了博陵县的大门,他要状告崔氏草菅人命。
    此时的魏癞子走投无路,只能将全部的希望放在泰山军身上。
    只希望他们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是给穷人们做主的。
    此案为真实事件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