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九章 相帮
作者:请叫我陈总长   犁汉最新章节     
    太原初被围的时候,实际上城内所有人都是人心惶惶的。
    不仅是城内的豪右一片慌乱想要离开,就是那些一无所有的闾左们也被这个氛围感染,急不可耐的想要出城逃命。
    你要说这些人为何怕有钱人都怕,他们更怕。
    他们也宁愿相信豪右们宣扬的,那些泰山军就是一群奸掳烧杀的流寇,来太原就是为了将城内的百姓全部卖给草原胡人去做奴隶的。
    而这种谣言随着城外的泰山军真的出现在太原城外达到了顶峰。
    那些从城墙上下来的辅兵们总是和邻里煞有介事的说,他们真的在泰山军那些人中看到了胡人,然后胡人是如何如何凶恶可怕。
    当谣言成为一种眼见为实,那就更让人深信不疑,于是当时全城百姓都宁愿与豪右们共存亡,也不愿意落在城外的胡人手中成为圈养的猪狗。
    所以一开始泰山军屡功太原不下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个。
    当时泰山军为了尽快攻下太原,可以说各种攻城器械打造了一遍。什么编桥、云梯、就是巢车、炮车都轮番打造了出来。
    每日,三十架发炮车都要将数百枚石弹砸在太原城头上,但在太原百姓的支持下,这边砸毁了城墙,那边就被修复出来。
    发炮车不建功,巢车也是如此。
    泰山军的巢车是在无数次战争中改良出来的,不仅外层覆盖着厚厚的生牛皮,外面还会裹着一层铁片,使得这些巢车弓弩不能破。
    再之后,巢车后的泰山军就人藏在车内,推着车靠近城壕,然后在合适的距离放下吊桥,就能直接杀向城头。
    本来巢车在过去数次攻城战中都是屡建奇功的,但在太原却失了效了。
    不知道城内什么聪明人,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也在城墙上布置吊桥,等那些巢车过来的时候,先一步将吊桥挂在巢车上,那样巢车前部的吊桥就被堵住了。
    总之,巢车也在太原围城战中失效了。
    也正是以上种种努力被太原城内接连告破,张冲才意识到太原不是仓促之间就能破的,因为人心比城墙更坚固。
    但太原百姓的付出并没有获得他们应有的奖励。
    本来这些丁壮被征召上城墙的时候,曾被许诺一日两顿干的。但真正被执行其实就是第一天,接下来的日子一顿比一顿少,现在已经变到一日一顿,甚至这一顿还是稀的。
    口粮的减少绝不仅是体能的变化,更是对官府信心的崩溃。
    就拿之前说好的,谁能想到破敌军巢车之策,谁就能被赏赐十金。
    于是,当一个家住在城墙不远坊区,叫张二男的木匠想到破贼之策后,原定的十金,到手是五金,而这五金还被城头上的军吏给贪墨。
    最后留给张二男的则只有一个机会,就是可以离开城墙,回家和家人团聚。
    于是,张二男能如何只能默默接受。
    围城这十数日,官府权威在这些黔首的心中几乎丧尽。他们看到的是中饱私囊的库吏,看到的是色厉内荏的军吏,而看不到的,是豪右的身影,是丁原、王允的亲临。
    但他们却在城外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这十余日,他们逐渐看清,泰山军的军纪其实非常好,对太原百姓其实非常仁义。比如他们就发现,哪里是黔首扎堆的地方,哪里的石弹就打得少。
    甚至一些不小心落下城下却没有死的,他们也看着泰山军将这些人抬下去救治了。
    总之,泰山军和官府说的完全不一样。
    ……
    这一夜,张二男静静的坐在席子上,一直听着自己的孩子在饥饿的哭喊,他的心也被撕裂了。
    想了想,张二男终于决定出门。
    但就在他动身的时候,他的媳妇突然冲了过来,一把将门掩上,红着双眼,哭也哭不出道:
    “不能出去,要是你再被抓上城头,那哪里还能再回来”
    张二男不吭声,只是将自家婆娘往侧扒拉,然后在妻儿的哭声中走出了家门。
    男人到底是需要在这个时候站起来的,不然叫男人
    走出家门,小心给门扉掩着,张二男才沿着坊市的墙根走。
    他出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去哪弄吃的。
    今夜全城都在欢宴,以那些豪右的做派,必然会有大量的食物浪费掉,所以他决定去这些人家找泔水,一定能有所收获。
    但距离张二男家最近的豪右也需要穿过半个城。穷人和富人之间的隔阂不仅仅是文学意义上的,更是物理意义的。
    富人们全部都是住在太原的城东府邸,而穷人统统都住在城西的窝棚。
    穿梭半个城去城东,这对于已经饿得走不动道的张二男无疑是一项冒险的事情,但为了家中的妻儿,他只能如此。
    张二男是城西非常出名的木匠,也正是靠着他那精湛的手艺,他娶到了他们坊区最漂亮贤惠的妻子,即便没有宗族依靠,他依旧靠着自己的手艺在城西置办了一个小独院。
    也因为手艺好,张二男常被城东的那些豪奴邀请去做活,所以二男对于城东是非常熟悉的。
    出门前,他已经规划好了路线,他也意识到连自家都已经没有余粮了,那城西那些黔首们应该更惨,所以他已经非常小心,选择走一条人少的路。
    但即便如此,沿路所见,还是让张二男心惊胆寒。
    他不是没见过死亡,前先日子在城头,被那些石弹擦到砸到的,宛若肉泥。但那种死亡如果是像一团火的话,那此刻二男所见的,就是一坨冰。
    此时已经是临近腊月,也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而今年的腊月又比往年来得更加寒冷。
    没有薪柴取暖的黔首们在这样的寒冷中,处境可想而知。
    张二男沿着墙根走,每走几步就能见到一具已经被冻得梆硬的尸体。
    他知道,这里面大部分并不是太原城里人,而是随着那些北面豪势一起逃难下来的阳曲人,他们信了郭氏的话,以为太原能有活路,能避刀兵,但结果显而易见。
    黑夜中,随着张二男不断前进,他所能见到的就是一座座坟场,那街道都填满了尸体,随处可见被冻僵的死人就蜷缩在墙角。
    不知道踩过了多少尸体,张二男终于走出了城东这片棚区,正准备穿过城内最宽的大道,正南道。
    过了这条道,前面就是豪右富户扎堆的城西了。
    而仅仅只是看一眼,张二男就知道这里和那里是两个世界,没有死亡,没有冻毙的尸体,各家府邸也都张灯结彩,充满了温暖。
    如果是以前,二男会着迷于这种气派,但现在的他,只有一声冷哼。
    裹了裹身上的冬衣,这是全家仅有的一件,张二男能有信心在这寒冬走半个城,其底气就是来自这件冬衣。
    但就在张二男准备迈出脚步,踏入正南道的时候,突然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那熟悉的甲片哗啦哗啦声,于是他再不敢动一下,就那样僵着。
    ……
    庞德、马岱二人走在前头,后面是跟随他们一起夺门的十四名横撞将。
    连同一起十六人,十六副铁甲、十六把刀,就这样脚步急促的走在正南道上。
    前半夜在幕府的那场冲突并没有给庞德他们带来多少麻烦,有太原太守裴晔作保,他是不会容许王允胡闹的。
    而王允呢说到底手上也就是千余部曲,在绝对人数上都不如太守府的郡兵。所以裴晔坚持,王允也只能作罢。
    裴晔是个好官,他不是太原人,但他心里有太原人。
    实际上,在招募太原百姓上城协防的时候,裴晔给的是一顿三粮。太守府也下令,为了帮助城西的黔首们熬过这个寒冬,决定起出府库积蓄,发粮发柴。
    但可惜,裴晔不是太原人,他在这里没有宗族。
    他的这些命令要不就是石沉大海,要不就是被阳奉阴违,有限被执行的几条也是大打折扣。
    对于这诺大的太原城,裴晔一个人的力量是那么渺小。
    但他依旧不能容许王允在他的面前绑架全城百姓。王允所做的那些,裴晔岂会不懂
    也正因为懂,裴晔内心就更是愤怒。
    难道这十余万百姓在你王允看来就是实现抱负的资粮你王允有何资格,凌驾于众人之上。
    而作为这冲突的始作俑者庞德,他也心里透亮。
    他没想到在这太原城里还能见到一个好官,此刻的他内心颇为沉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一点利用了裴晔的良心。
    心头有些不舒服,庞德深深吐出一口气。
    那气息在寒夜中起着雾气,时隐时现。
    这时候,马岱像是想到了什么,小声对庞德道:
    “老庞,这事会不会太顺了些咱们要连夜出城,那些人就真的放咱们出城就一点没有防备心吗”
    庞德摇了摇头,反问了一句:
    “咱们现在对于某些人来说是肉中刺,但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又是奇货可居。而想让我们活的远远要比想让我们死的人更多。”
    马岱似懂非懂,想了半天,恍然:
    “所以那王允是惹了众怒了”
    庞德哼哼一笑,接着并不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走在最外间的一个横撞将突然将刀拔了出来,对着道右的黑暗,呵道:
    “谁人出来!”
    这个横撞将叫韩岗,去年从下面营头考上邺城讲武学堂,今年以特异的成绩入横撞将。
    随着韩岗的拔刀,庞德这支小队直接就动了起来,庞德、马岱二人不动,剩下的十二人结成三个圆阵,然后韩岗和另外一个同袍则奔了过去。
    片刻,韩岗就拎着张二男走了出来,而他的同袍则继续顺着张二男的足迹往前奔,看是否还有同伙。
    韩岗拎着张二男,走进阵内,在袍泽们的掩护下,他将二男丢在地上。
    此时庞德走了过来,笑道:
    “你是谁为什么要在那里偷听我们说话”
    张二男挣扎的盘坐在地上,仔细看了一圈边上的这些甲士,像是做出了多大的决心一样,开口:
    “我叫张二男。”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不少横撞将侧目,因为这名字他们可太知道了。
    现在军中后勤最大的排面就是王上的二叔,他就叫张二男。
    这些横撞将可没少和二爹打交道。
    但如果说此人第一句还让大伙有点想笑,那这人说的第二句就让大伙勃然色变。
    “我知道,你们是一定是泰山军,是不是。”
    此时听到这个张二男道破他们的身份,庞德的笑容消失了,脸上露着危险的杀意。
    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张二男,等他说第三句,那句话将决定他的生死。
    “我想帮你们。”
    这是张二男说的第三句话。
    马岱吐出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庞德,就见庞德也同样一口气吐了出去,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
    太原城,南门外。
    远处的天空,一层薄薄的红正努力从地平线上升起,但不知道怎么的,总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拖拽着朝日,不愿意让这片大地重获温暖和新生。
    此时,张冲就这样看着不远处的太原城,那自北向南流淌的汾水穿城而过的同时,也将这支骑兵阻隔在了东岸。
    说实话,这一次行动其实并不需要张冲亲自出场。
    当他在度索原击败关西大军的时候,在他布置了这场谋划后,其实这场战争就结束了。
    但张冲还是决定亲来,因为他想见一见那个太原太守裴晔。
    至于那个王允算了吧。
    一开始张冲对于裴晔是无感的,因为不仅是在后世,就是在此世,张冲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直到他在石岭关大战的时候,那高顺带着荀成的余部向他投降。
    对于这个以忠节扬名历史的大将,张冲自然充满了好奇。战后,他就和高顺详聊过。
    高顺曾说过自己崇敬两个半的人物。
    其中半个是他之前的主将,郭琳。那两个呢,一个是已经尽忠的荀成,另一个就是太原太守裴晔。
    以高顺惜字如金的性格,依旧对裴晔说出了不少好话。
    这让张冲对裴晔有了最初的好奇。
    而之后,太原城内百姓表现出不俗的斗志,也让张冲以为这是裴晔之功,这让张冲的好奇更加深了。
    一直以来,张冲就非常注重人才的获得和培养。
    对于张冲来说,得太原固然是战略目标,但如果能收纳裴晔这样一名好官,那也是重要的。
    所以这次突袭,张冲来了。
    而就在他等候的时候,不远处,太原南门正缓缓打开,彷佛一头巨兽正向着泰山军张开了巨口,透着一种请君入瓮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