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九章 独臣
作者:请叫我陈总长   犁汉最新章节     
    本来这案子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但偏偏尹尚并不是普通人,他有个在太学一并求学的同窗叫乔芝,是当年乔玄太尉的族人。
    尹尚的族人在探视尹尚的时候,趁机贿赂了公所的牢子,将纸笔带入狱中。
    然后就在牢寺内,尹尚挥泪写下陈诉,将乡社长刘元刑讯逼供的事实交代清楚,然后就让族人带着状书去找同窗乔芝。
    他知道乔芝一定能救自己。
    尹尚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乔芝有个重要关系,那就是如今张王的丈人,大太的门下蔡邕正是当年乔玄公车辟举入府才开始扬名的。
    所以按照汉家的传统,蔡邕可为乔玄的门生,理应有义务帮举乔氏族人。
    现在虽然大汉不在了,大太好像不讲这些了,但以这份关系在,帮乔芝递交一份书状到张王那里,还是没问题的。
    但实际上乔芝在找蔡邕之前,却找了另外一个关系,就是郭图。
    郭图和那尹尚算是真的同窗了,也因为尹家壁所在的位置正好是颍川进入京都的一条通道上,所以两家本来就有关系在。
    所以乔芝一开始是找郭图,试图让他去营救尹尚的。
    郭图在了解了这个情况后,并没有当回事,只当是粗人做了冤案,以他的身份只要敕书一封,自然能救尹尚,所以也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可等后面他去大理寺那边开始了解情况,在看到从巩县送过来的案情文书上盖满了巩县和司隶校尉的印信,然后又了解了详细的始末后,并不说话了。
    因为郭图发现这些给案件背书的,都是军中的老人。所以如果郭图试图做翻案,那必然要得罪这些军中老人。
    而这和郭图避免树敌的行事作风是大相违背的,所以也就只能抛弃同窗。
    那边乔芝其实一直在等郭图的消息,但后面久不见消息,后面登门更是被拒之于外,乔芝才明白事情有变。
    如此,他才动用了最后的关系,那就是蔡邕。
    其实乔芝比那些外人都清楚,当年族叔乔玄和蔡邕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牢固,乔玄偏守雌,而蔡邕初入官场意气风发,再加上本性刚强,很是得罪了不少人。
    而当时乔玄并没有护蔡邕的意思,之后其人一路下坠,甚至险些死在去朔方的道路上。
    所以提什么辟举之恩,其实也就是那样。
    乔芝明白这种关系就是用一次少一次,但他受人所托,必然是要忠人之事的,最后还是咬牙去找了蔡邕。
    果然,蔡邕还是那个蔡邕,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得罪不得罪军中元老,也没想过这是不是和泰山军的主要方针相违背,毕竟镇压世家本就是大太的政治正确。
    这老头认真起来,眼睛里就只有这事本身,一切相干的都是无关的。
    于是,前几日,在门下联席的早朝上,他直接将这件事告诉了张冲,并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大太起兵是为了荡涤天下不义事,不公事。以前黔首、徒隶们饱受不公,我们要为他们出头,而现在昔日的世家子弟已经沦落为田舍汉了,他受到不公了,咱们还要不要给他出头”
    在最后,蔡邕还问了张冲这样一句话:
    “当年王上曾对我说,不忘初心,就是不知道王上这份初心,今日还在否。”
    当时在场的门下大臣们齐齐色变。
    这蔡邕果然还是蔡邕,刚从邺城来行营履职没多久,就对王上来了这么一棒呵斥。
    被老丈人这么一顿喷,张冲自己也很懵,在看了蔡邕递过来的案情会总后,张冲并没有当场做表态,而是让大理寺丞高升将有关此案的书档送到他案头,最后又给蔡邕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做事从不会翻旧案,只要当时被审无事的,那就是过关了。那尹尚既然已经过了关,那他就是我治下之民,凡是我民,我必为他声张正义。”
    蔡邕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对自己女婿的道德人品还是相当信任的,所以拜了拜,讲了一句“王上圣明”就退下了。
    本来这件事差不多已经被诸大臣们给遗忘了,毕竟现今大太要面对的事情太多了,东面的曹操,西面的关西,南面的袁氏残党,乃至相应救灾之事更是牵涉了行营大部分精力。
    但就在这个关头,张冲忽然做出了一个新的任命,田丰以门下职兼任司隶校尉一职,并专案赵获一案。
    论政治嗅觉,郭图可以说是行营这些人中的前列了。
    当这一任命一出后,郭图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田丰是什么人他和沮授二人算是河北派的代表,现在他不仅保留了门下的资格,还兼任京畿地方上的第一雄职,司隶校尉。
    而以这么重的身份,就是要办理赵获一案。
    这表明了什么信号这是不是王上准备要借助河北派这些人去清理军中的老弟兄
    不过郭图转念又想,王上应该不会这么不智的,哪有飞鸟未尽而良弓藏的现在天下还未打下来,王上是不会对清理老弟兄的。
    那王上又是打算干什么呢
    郭图有点琢磨不透,但却不妨碍他对田丰的嫉妒。
    田丰此前虽然是门下,但却是诸多门下的末席,并没有什么特定的权责,所以当时他的政治排位上比他郭图要高点,但也高不了多少。
    但现在田丰却以门下而兼任司隶校尉,开始有了自己的权责,可以说是一跃而为朝中显赫人物了。
    而更重要的是,这份拔擢所体现出王上对此人的栽培。
    其实郭图也能猜出来田丰被青睐的原因。
    即便不对付,郭图还是得承认,在河北诸多大臣中,唯有田丰此人具备王上所需要的品性和能力。
    其人刚烈果决,能做事,敢做事,从来不怕得罪人,虽然出自河北派,但却偏偏打算做个孤臣。
    至今郭图还记得一件事,那是上个月的时候,依旧是因为京畿地方旱情的这个原因,当时京都那些旧时代公卿还没有串联闹事。
    一次在门下和各部长官都参加的政事堂会上,当时刚从邺城调过来的诸葛珪说了一句:
    “这般天灾,我等是不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以至于黄天也要这么惩罚我们”
    即便还没有旧时代公卿要闹事这么一档子事,当时张冲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色也是不豫的,但他看在诸葛珪是老臣的份上并没有叱责什么。
    因为诸葛珪这些人就是汉儒出身,天人感应这一套简直已经刻入灵魂的指令,你能怎么苛责
    但就是这个时候,那田丰忽然就搭了腔,他说什么
    “我知道何事,这旱灾就是因为我大太司法不公才造成的。”
    当时张冲就问这田丰,为何有此一说。
    但当时田丰竟然还不应,非要让王上将三品以上的行营官员全部喊来,才肯说。
    张冲什么人他从来就不怕别人将事情当中挑明讲的,事情越是明面上讲,越是清楚。
    所以张冲真的就让各部大官都喊进了政事堂。
    等这些人都到齐了后,这田丰一张嘴就说了一件发生在邺城的旧案。
    原来在张冲这边刚南下京都的时候,邺城那边发生了一个小案子,沮授的从弟沮宗因为纵马撞伤了一个商贩。
    就是这么一件事,按照当时大太的法律,凡是官吏犯了法,无论大小,都是要被褫夺职位的。
    但当时沮宗最后只是被判了鞭三鞭,并赔偿商贩一应损失,然后就这样结案了,还是保留原位。
    田丰当众讲了这么个案子,可以说是大大的折辱了主持邺城工作的度满的脸,因为这案子就是度满判的。
    而且不仅是得罪了度满,他还把同为门下的沮授给得罪死了,毕竟被当众举出来的就是他沮授的弟弟。
    而得罪沮授其实可比得罪度满还要严重。
    为何
    不是说度满的权位比不上沮授,而是因为在大多数人看来,你田丰和沮授是一派的,都是河北派。
    现在,你当众撅了沮授的根,那就是要自绝于河北派呀。
    这事如果是田丰和沮授互相换一下,其实还没那么严重。
    别看田丰平日里爱穿华服,爱宴宾客,喜欢喝大酒,而沮授却粗衣布食,简朴低调,但实际上两人身份背景是完全相反的。
    喜欢奢华的田丰出自寒门,而素来清寒的沮授则是出自河北大族,有着几代经营的人际网络。
    如果是沮授要自绝于河北派,以他的社会关系在,其实还算不得什么。
    但田丰可不同。
    他祖上都是寒门,是那种为了一字之解都要跋涉数百里去求学的穷学生。
    他田丰在朝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复杂的政治背景和社会关系,唯一能成为他网络的也就是河北派这个身份了。
    河北派一直以来都是泰山军的第一大地方派。
    其实这也是现实造成的。
    当时泰山军转战到了河北,此前盘踞在冀州中南部的河北黄巾已经败落,泰山军到了地方后,完全没有任何依靠。
    所以为了在冀州站稳脚跟,当时的张冲提拔了大量的出身冀州的军吏和文吏,甚至即便是汉军降俘出身的河北籍军将、幕僚都得到了重用。
    而田丰和沮授都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得到提拔的。
    田丰比沮授先做到了门下,不是因为他能力比沮授强多少,而是因为沮授当时在襄国之战中得罪惨了军中人,而田丰则是主动投降,手里并没有染血。
    此后,田丰、沮授二人就一直为河北派的门面。
    但现在田丰在干什么他在割裂自己与河北诸人的关系,要做独臣。
    而田丰所检举的这个案子还有个深意,那就是沮宗当时为何会撞了路人
    当时沮宗作为张冲弟弟张绍的僚属,其实正给张绍办一件急事。
    当时张绍还随张冲在外征战,家中就留下新妻和刚出生的儿子。但那时候正好张绍的幼子生病,府上的医者们都束手无措。
    所以作为张绍的僚属,沮宗这才快马驰奔王宫,要去请宫里的太医来救治。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沮宗才撞了人。
    不如是,素来严苛的度满会这般放过沮宗呢
    但现在田丰却将这事爆了出来,可以说是彻底和张绍结下了仇。
    虽然王上至今还没有称帝,但明眼人都知道,只要王上称帝,作为王上仅有的弟弟,张绍肯定是要被封王的。
    而现在,田丰这般得罪了张绍、度满、沮授,可以说彻底绝了自己的后路,是真的打算彻彻底底的做张冲的孤臣了。
    可以说,田丰是真的六亲不认呀。
    郭图也正是明白这个,所以才只是嫉妒,却不敢学。
    如郭图这样的聪明人,明白要想在官场上混得开,必然是要结交自己的关系网络的,而如田丰这样一脚将自己唯一的关系网给踹开,这份勇气他郭图是做不到的。
    在郭图看来,现在田丰能因这份孤臣而得王上信重,但日后必然也会因为孤臣而被舍弃。
    郭图他太明白政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所以,郭图就这样静静看,看田丰成为王上的一把刀,然后寻找着属于他自己的机会。
    而那边,田丰并不知道郭图已经在心里给他批了命了,他在上任司隶校尉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班子僚属,车驾直奔巩县。
    一到地方,他就开始彻查赵默一案。
    这案子其实并不复杂,因为当中关键证据,也就是那份毒药是什么,以及毒药来源,一经审问就知道是那些个乡吏们自己添加的。
    而从行营下来的医师亲自解剖了赵默的肠胃,发现并不是什么乌头毒造成的,然后他们又反复询问了赵氏,当时赵默的情况。
    在得知赵默是生食鸡子时,当夜就出现了恶心、发烧、腹痛、腹泻、呕吐这些情况,而且是一直熬到了第二天才死。
    当时这些医师在结合了这些情况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那就是赵默是死于生食鸡子,本来这只是一场食物中毒,但因为赵默常年劳累,前几天又体虚,正是脆弱的时候,所以没能熬过,就这样死了。
    最后的结论让人不敢置信,赵默的母亲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但最后田丰还是按照此说给案件定了案。
    其中赵氏因无意过失而致其夫死亡,因她也是受赵默母亲吩咐才去赊欠的鸡子,所以许赵氏无罪。
    而与本案无关,只是被牵连的尹尚更是无罪,当即就被释放,送回了家。
    就这样,不过数日,这场引来行营喧嚣的毒杀案就这样落下帷幕了。
    但对于这一结果,泰山军老弟兄们是不满意的。
    尤其是随后刘元的顶头上司乐进被门下省敕令反思的时候,这份不满更是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