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薇......”
孟遇安想到了陆幼薇可能已经觉察出召她入襄阳所为之事,但没有想到她开口便解了自己的为难症结,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又是陆幼薇先发了声:
“你在中央的改革,我都是知道的。顾焱名为中书令,但并无实际丞相的职权;裴献之身领门下侍中,仅有审查批复之权;陆煊的尚书令更是只挂了一个虚名。”
她谦默一笑,又道:“高位之人,权力分散,相互制衡,才是常态。我又怎么能反了常态呢?”
见陆幼薇如此通情达理,孟遇安下意识跳出了帝王的身份框架,以朋友的立场替她考虑:
“可是,你怎么能和顾焱、陆煊、裴献之他们相比呢?如果没有你,我当初甚至不能在扬州立足,又何来今日......”
后面的话,孟遇安没有说出口,但陆幼薇很清楚她的弦外之音。
孟遇安无非是想说,自己“利用”了陆幼薇后,刚刚登上帝位,就想着卸磨杀驴,实在是无情无义。
陆幼薇看着面色沉郁的孟遇安,自己反倒笑得很轻松:
“你不过是废除了我的扬州牧,又没有杀了我,哪里至于这么严重。”
“杀”这个字惊到了孟遇安。
虽然二人彼此都知道,这不过是在开玩笑,但孟遇安却很担心陆幼薇真的会多想。
“幼薇,”孟遇安走近了些,就站着陆幼薇面前半尺内,亲密到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你要相信我,我永远、永远不会伤害你。”
这猝不及防的辩白逗笑了陆幼薇:“我随口说的,你当真了吗?”
她的笑意渐渐淡下去,进而在眼眸中凝聚起了柔情: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说完这一句后,陆幼薇就停止了话语,长久地和孟遇安对视着。
孟遇安也一样和她对视着。
自从孟遇安离开建业后,二人聚少离多,五六年间只见过两三次而已。
这样的对视就更是多年不曾有过了。
陆幼薇的眼眸还是那样明亮,与当年那个碧玉年华的少女毫无二致。
孟遇安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信任,也看到了多年来二人积累起的深厚情谊。
“幼薇,我没有办法,我不想辜负你,但我必须这么做。”
孟遇安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沉重,字字镌刻在山石上,雨侵风蚀也消磨不掉。
陆幼薇将手搭在孟遇安的肩臂处,轻缓地上下摩挲着,语气则更加轻缓:
“我知道。”
几日后,孟遇安便颁布正式旨意,废除扬州牧一职,陆幼薇则暂留襄阳听宣待命。
此旨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反应最大的就是冼离。
“陛下废除了你的扬州牧?!”冼离如闻晴天霹雳,“陛下召你入京就是为了这个?她怎么能这么做呢!我去找陛下问个明白!”
冼离做事急如星火,向来片刻也耽误不得,此时更是为了陆幼薇急上加急,立时就要进宫面圣。
“阿离不可!”
陆幼薇自然不许冼离胡闹,在她如离弦之箭发射而出前,死命拉住了她。
以冼离的力量,原本是不可能被陆幼薇拉住的,但她不舍得和陆幼薇发生肢体冲突,就任由自己被拦下了。
可冼离心头的情绪仍未消除:
“陛下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啊?你哪里对不起她了?你在扬州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从来没有过封国自立的妄想,陛下为什么还会猜忌你啊?”
陆幼薇温柔耐心道:“她不是猜忌我,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你不要冲动,我慢慢给你解释。”
还未听陆幼薇的解释,冼离的眼底已经溢出了失望的颜色。
这是冼离第一次对孟遇安失望。
“我原以为陛下是个最重情义的人,没想到她也会有这么无情的时候。”
“阿离,我不许你这么说遇安!”
陆幼薇如夏日骤雨般的斥责,来得毫无预兆,把沉浸在失望中的冼离拉了出来。
这也是陆幼薇第一次对冼离说重话。
冼离怔怔看着陆幼薇,短暂的愣神后紧接着的就是委屈。
她不明白,自己全心全意护着阿薇,可阿薇怎么能凶她呢?
陆幼薇刚说完重话,也马上感受到了冼离的委屈,语气又重新温柔下来:
“遇安现在不仅仅是我们的朋友,她更是这个国家的负责人啊!她所做的决定,不能只考虑个人情感,对国家对影响从来都凌驾于她本人之上。”
“废除你的扬州牧,也是为了国家吗?”冼离终于冷静下来,能够平和地与陆幼薇探讨问题。
陆幼薇轻轻点头,徐徐道:“我不会割据,不代表别人不会割据。只要‘州牧’这个称号还存在于世间,潜在的后患就永远不会消失。”
“所以,陛下废除州牧,只是在防患于未然?”冼离问道。
陆幼薇再次点头:“谁也不能预测未来的事。有我这个扬州牧做榜样,若往后朝中的某某立下了盖世之功,向遇安请旨自封什么荆州牧、益州牧的,遇安该如何处理呢?”
听了这番解释,冼离不言语了。
“只有彻底废除州牧,才能杜绝野心家的隐患,才能维系住国家的统一。”陆幼薇叹道。
冼离低头沉默了半晌,又抬起头来,试探性的眼神看向陆幼薇:
“可这样一来,不是太委屈你了吗?”
陆幼薇笑了,笑如山涧清泉,又如初春煦风,仿佛一切的不如意之事都能轻易化解。
陆幼薇坐在冼离身边,伸手轻轻捏起她的脸,隐匿的掌控感中带着宠溺:
“我曾是丞相之女,前朝太子妃,又乘时代东风做了多年州牧。像我这样的人,是千万里挑一的天潢贵胄,如果我都觉得委屈,那底层百姓又该怎么想呢?”
陆幼薇松开冼离的脸,攥起了她的手:
“阿离,你是底层出身,就算坐到了高位,可不能忘了过去啊!遇安从前和我讲过一个笑话,说‘那些个丫鬟小厮,不心疼贫苦交加的自己,倒心疼锦衣玉食的主子’——我既然是这个‘主子’,也就不好再自哀自怜了吧?”
见陆幼薇的心态这样好,又这样理解孟遇安,冼离也不便再说什么。
毕竟,只要陆幼薇好,冼离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