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自从贾琏送黛玉去扬州后,真是无聊透顶,每天晚上就是和平儿逗逗乐,然后迷迷糊糊地就睡了。那天晚上,俩人围着炉子,点着灯,凤姐早就让人把被子熏得香香的,俩人躺下后,还在那儿算着贾琏他们大概走到哪儿了。不知不觉,夜深了,平儿已经打起了呼噜。凤姐刚觉得有点困,迷迷糊糊地,突然看见秦氏笑盈盈地走进来,说:“姐姐睡得香啊!我今天回去,你也没送我一下。咱们平时关系那么好,我实在舍不得你,所以特意来告别一下。还有个心愿没完成,得告诉你,别人可能帮不上忙。”凤姐迷迷糊糊地问:“什么心愿啊?你说,我肯定帮你。”
秦氏说:“婶娘,你可是咱们女人堆里的豪杰,连那些个穿戴讲究的男人都比不上你。你怎么连两句俗语都没听过呢?常说‘月亮太圆会亏,水装太满会溢’,还有‘爬得高容易摔得重’。如今咱们家风光无限,已经热闹了上百年,万一哪天乐极生悲,要是真的‘树一倒猴子就散’,那咱们这书香门第的名声不就白攒了?”
凤姐听后,心里有点儿不痛快,但又很敬畏,赶忙问:“你说得挺有道理,那咱们怎么才能一直平平安安呢?”秦氏轻轻一笑,说:“婶娘,你这想法太天真了!‘坏事到头好运来’,荣华和耻辱历来都是轮流来的,哪能靠人力一直保持呢?不过现在趁着风光的时候,为将来可能的不顺做好准备,也能保证长远。现在家里的事情都挺顺当的,就是还有两件事没处理好,如果现在就解决这两件事,那以后的日子就能安心了。”
凤姐好奇地问:“啥事儿啊?”秦氏说:“咱家祖坟虽然一年四季都有人祭拜,但就是没有固定的经费来源;再说家里的私塾虽然办起来了,但也没个固定的给养。我觉得啊,现在家里正红火,祭拜和私塾的花销不缺,但将来要是家道中落,这两笔开销从哪儿来呢?我看不如趁着现在家境好,多买点祖坟附近的田地、房子,这样一来,祭拜和私塾的费用就都有地方出了;把私塾也设在这儿。让族里的老老少少一块儿定个规矩,以后每年由各房轮流管着这些田地、钱粮和祭拜的事情。这样轮流来,就不会吵架,也不会有卖地卖产业的坏事儿。就算出了啥问题,自己的东西可以被官家收走,但祭拜用的产业官家是不会动的。就算家道真的败了,子孙也可以回家种地读书,有个退路,祭拜也能一直持续。如果现在只顾着风光,不想以后的事儿,那肯定不是长久之计。眼看着马上又有大喜事,真是热闹得像烈火里炒菜、鲜花上绣花一样。但别忘了,这些都只是暂时的,‘盛宴必散’这道理不能忘。要是现在不早点打算,将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凤姐急忙问:“啥喜事啊?”秦氏神秘地说:“天机不可泄露。咱俩关系这么好,临走前我送你两句忠告,可得记住了!”于是说道: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凤姐儿正想问个究竟,突然二门那边“叮叮当当”敲了四下云板,那丧气的声音把凤姐儿从沉思中惊醒。有人跑来说:“东府的蓉大奶奶过世了。”凤姐儿一听,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愣了一会儿,赶紧穿上衣服往王夫人那儿跑。那时候,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这事儿,都挺纳闷的,心里也不是滋味。老一辈的想起蓉大奶奶平时的孝顺,同辈的想起她平时的和气亲密,小一辈的想起她平时的温柔慈爱,家里的仆人们想起她平时对穷人的同情、对老人的尊敬、对小孩的疼爱,个个都伤心得号啕大哭。
再说宝玉最近因为林黛玉走了,自己孤单得要命,也不乐意跟人玩儿,晚上一到就闷头大睡。结果梦里听说秦氏过世了,他一下就从床上蹦起来了,感觉心里像是被刀子扎了一样,一声“哇”的直接喷出血来。袭人她们急忙跑过来,一边扶着一边问:“咋啦?”还想着去告诉贾母,请个大夫。宝玉却说:“别慌,没事。就是心里突然一紧,血没走对路。”说完就爬起来,要换衣服去看贾母,一刻也不想耽误。袭人虽然担心,但也不敢拦着他,只能干瞪眼。贾母看他要去,就说:“刚死的人,那地方不干净,夜里风又大,等明天再去也不迟。”但宝玉哪肯听这个,贾母只好让人准备车马,多派些人跟着,保护他过去。
一到宁国府门口,哇塞,大门敞开,两边亮堂堂的,跟白天似的。人来人往热闹得很,里头哭声震天。宝玉跳下车,急匆匆地跑进放灵柩的屋子,哭得死去活来。然后去看了尤氏,结果尤氏犯了胃疼的老毛病,正躺在床上哼哼。接着又去见贾珍。那时候,贾家的一大帮人都来了。贾珍哭得跟泪人似的,跟贾代儒他们说着:“谁不知道我那媳妇比儿子强多了。现在说没就没了,看来咱们家要绝后了!”说完又哭开了。大家劝他:“人死了哭也没用,还是商量怎么处理后事吧。”贾珍一拍大腿:“处理后事!我倾家荡产都行!”
正说着,秦邦业、秦钟、尤氏她们几个也来了,贾珍就让贾琼他们四个去陪客人,一边让人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挑个日子。定了停灵四十九天,三天后发丧通知。这四十九天里,请了一百零八个和尚在大厅里念经,超度亡魂;天香楼还设了个坛,九十九个道士做法事。然后灵柩停放在会芳园,灵前又有五十个和尚和五十个道士做法。贾敬听说长孙媳妇死了,觉得自己快升天了,哪肯回家再沾染红尘,所以根本没当回事,全交给贾珍去处理。
贾珍那家伙,奢侈得很,挑棺材板的时候,几块杉木的板子都不入他法眼。就在这时候,薛蟠来悼念,一看贾珍在找好板,他就说:“我们店里啊,有一副板子,铁网山出的,做成棺材,保证万年不坏。这板子是我老爹留下的,原本是忠义亲王老大人要的,后来他出事了,就没用上。现在还搁在店里呢,没人买得起。你要是想要,就搬来看看吧。”
贾珍一听,高兴得不得了,立马让人把板子抬过来。大家一看,板子帮底都有八寸厚,纹路像槟榔,香味像檀香,用手一敲,声音跟玉石一样。大家都觉得神奇。贾珍笑着问:“这板子值多少钱?”薛蟠笑着说:“一千两银子都不一定买得到;还谈什么价,给他们几两银子工钱就行啦。”贾珍听了,连忙道谢个不停,立刻让人解开锯子准备做棺材。贾政劝他:“这东西普通人可享用不起,用上等杉木就行啦。”但贾珍哪肯听这个。
突然又听说秦氏的丫鬟瑞珠,因为秦氏去世,她也一头撞柱自尽了。这事儿真是少见,全家人都感叹不已。贾珍就按照对待孙女儿的礼节来安葬她,一起把灵柩停放在会芳园的登仙阁。还有个叫宝珠的小丫鬟,因为秦氏没有留下后代,就主动提出要当义女,承担起摔丧和驾灵的任务。贾珍特别高兴,当下就吩咐下人,从此大家都叫宝珠“小姑娘”。宝珠按照未婚女儿的规矩,在灵前哭得死去活来。于是全家人和家里的仆人们都按照老规矩行事,一点都没乱套。
贾珍心里琢磨着:“咱家贾蓉那小子不过是黉门监生,名字写在灵幡上看着怪别扭的,再说执事的人也不多。”心里别提多别扭了。正好那天是首七的第四天,大明宫的掌宫内监戴权一早备好了祭礼,派人送来,接着自己坐着大轿,敲锣打鼓地亲自来祭拜。贾珍赶紧迎接,请他到逗蜂轩喝茶。贾珍心里早就有主意了,就趁这个机会提出想让贾蓉捐个前程。
戴权一听就明白了,笑着说:“是不是想让丧礼风光点?”贾珍忙不迭地说:“您真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戴权说:“真是巧了,刚好有个好位置:现在龙禁尉缺了两个名额,昨天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找我,送了1500两银子给我。咱们都是老朋友了,看在他爷爷的面子上,我就随便答应了。还有一个名额呢。没想到永兴节度使冯胖子也想要给他孩子捐,我都没空理他。既然是咱们的孩子要捐,赶紧写个履历过来。”贾珍连忙让人写了一张红纸履历,上面写着:
江南地区应天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龄二十岁。其曾祖父为原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父为丙辰科进士贾敬。父亲为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戴权看完后,随手递给一个身边的小伙子,说:“你拿去,给户部那个姓赵的官员,告诉他我让他开一张五品龙禁尉的证明,再弄个执照,把简历填上。明天我过来交钱。”小伙子点头答应了。戴权告别,贾珍想留也留不住,只能把他送到大门口。贾珍在他上轿前问:“那钱是送到部里,还是直接送到你府上?”戴权说:“你要是送到部里,又要亏了。干脆直接送我家,一千两银子,就搞定了。”贾珍感激不已,说:“等我事情忙完,一定亲自带儿子上门道谢。”说完就告别了。
然后又听见喝道的动静,原来忠靖侯史鼎的夫人带着她侄女史湘云闪亮登场了。王夫人、邢夫人、凤姐她们刚把人迎进正房,转眼又看到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的祭礼也摆到了灵前。没过多久,三位大人物下轿,贾珍赶紧迎到大厅。亲朋好友来来往往,根本数不过来。就这四十九天,宁国府那条街上白茫茫一片,人来人往,热闹得跟花市似的,官员们来来去去,好不热闹。
贾珍让贾蓉第二天换上吉祥的衣服,带着凭证回来。灵堂里供着的东西,还有那些仪式用品,都按照五品官员的规格来的,灵牌上清清楚楚写着“诰授贾门秦氏宜人之灵位”。会芳园的大门敞开,两边建起了鼓乐厅,两班穿着青衣的乐队按时奏乐,一队队执事排得整整齐齐。门口还竖着两面朱红色的金边大牌,上面写着:“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
对面搭了个高高的宣坛,和尚道士两边对着,榜上写着“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宜人之丧”,还有什么“四大部洲中心地带,奉天永建太平之国,总理虚无寂静沙门僧录司正堂万、总理元始正一教门道纪司正堂叶等,恭敬修行,朝天拜佛”,以及“敬请各位伽蓝、揭谛、功曹等神明,圣恩普照,神威远扬,四十九天消灾免祸平安水陆道场”之类的,太多啦,就不一一细说了。
贾珍虽然心里美滋滋的,但家里尤氏老毛病又犯了,忙不过来,他愁啊,万一那些贵夫人来串门,礼数不周,让人家笑话,那可怎么办?他正犯愁呢,宝玉在旁边,就问他:“事儿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大哥哥还有什么心事?”贾珍就把家里缺人手的事儿说了。宝玉一听,乐了:“这事儿好办,我给你推荐个人,让她临时管一个月,保证没问题。”贾珍赶紧问:“谁啊?”宝玉一看旁边还有一堆人,就悄悄在贾珍耳边说了两句。贾珍一听,乐开了花:“这主意不错,赶紧去办。”说着拉着宝玉,跟大伙儿打了个招呼,就往屋里去了。
正好这天不是什么重要日子,来的亲戚特别少,家里头就几个近亲女眷,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加上族里的女人们陪着坐着。突然有人报:“大爷来了!”吓得那些女人们“唿”的一下,赶紧躲得远远的。就凤姐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贾珍那时候身体也不大好,又因为伤心过度,就拄着个拐杖,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邢夫人她们一见就忙说:“你身体不好,最近又忙得要命,应该休息才是,怎么还跑来了?”贾珍一边拄着拐杖,一边挣扎着想要蹲下来跪安,邢夫人她们赶紧让宝玉扶住,让人搬椅子给他坐。
贾珍偏不坐,而是强笑着:“侄儿进来是有事想求两位婶娘和大妹妹。”邢夫人她们忙问:“什么事?”贾珍赶紧说:“婶娘你们肯定知道了,现在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又病了。我看家里头实在不像样子,想请大妹妹屈就一下,在这里照看一个月,我就放心了。”
邢夫人笑着说:“原来是为了这个。你大妹妹现在在你二婶娘家,你跟她说一声就行。”王夫人忙接口:“她还是个孩子呢,哪里经历过这些事情,要是搞不定,反而让人笑话,还是再找别人帮忙吧。”贾珍笑着说:“婶娘的意思我懂了,是担心大妹妹太辛苦了。要说处理不好,那可太小看大妹妹了。她从小就有决断力,现在嫁出去,在那府里做事,更是成熟稳重了。我琢磨了好几天,除了大妹妹,真找不到别人了。婶娘就算不看在侄儿和侄儿媳妇的份上,也看在死去的亲人份上吧!”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王夫人心里头琢磨着凤姐没经历过丧事,担心她搞不定,让人笑话。但一看贾珍那么诚恳地求她,心里已经有点松动了,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凤姐。凤姐那可是个喜欢揽活儿的人,最爱显摆自己能干,一见贾珍这么恳求她,心里早就答应了。
再一看王夫人也有点动心,就趁机对王夫人说:“大哥这么诚恳,太太你就答应了吧。”王夫人悄悄问她:“你行吗?”凤姐大大咧咧地说:“有什么不行的。外面的大事我大哥都搞定了,我不过是管管内部的事。不懂的,问你就行了。”王夫人听她这么一说,也就没再说什么。贾珍见凤姐答应了,陪着笑脸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就麻烦大妹妹你了。我先给你行个礼,事情完了,我再到你们府上道谢。”说着就鞠了个躬,凤姐赶紧回礼,忙得不亦乐乎。
贾珍一拍大腿,叫人把宁国府的对牌拿来,转头对宝玉说:“小子,把这个给凤姐儿。告诉她,她喜欢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想要啥就拿着这牌去取,别劳烦我。就一点,别心疼钱,整得漂漂亮亮的;还有,待人要和宁国府一样热情,别担心人家抱怨。就这两档子事儿,我也就放心了。”
凤姐儿有点儿犹豫,没敢直接接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夫人。王夫人一看,就说:“你大哥都这么说了,你就看着办吧。但别自己拿主意,有事儿还是得和你哥哥嫂子商量一下。”
宝玉早就从贾珍手里把对牌接过来,硬是塞给了凤姐儿。贾珍又问:“妹妹是住这儿呢,还是每天来回跑?天天跑可够累的。我这边赶紧收拾个院子,妹妹住几天,也清静清静。”凤姐儿笑着说:“不用了,那边也离不开我,我还是天天来吧。”贾珍点点头:“行吧。”俩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才离开。
女人们一散场,王夫人就问凤姐:“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啊?”凤姐回答:“太太您先回去吧,我得先把这个乱七八糟的事情理出个眉目来才能回去呢。”王夫人一听,就和邢夫人先回家了,其他的就不多说了。凤姐呢,就坐在这三间带走廊的小屋子里。她心里盘算着:第一件事,家里人口太杂,东西老丢;第二件事,事情没人专门负责,到头来都推给别人;第三件事,开销太大,有些人还乱花冒领;第四件事,不管事情大小,大家苦乐不均;第五件事,家里的仆人太嚣张,有脸的管不住,没脸的又爬不上去。这五件事,真是宁府的头疼事。凤姐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咱们下回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