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陈仍旧处在一种懵懂之中,几乎是被白胡子老人强行架起,三两步跨过山涧,回到了老松岭上。然后,尹焰童急吼吼叫了起来,不断催促老松拿酒,尹弱更甚,完全不顾形象,挥舞洁白手臂,想要先豪饮几大口解馋。
竹皇被催的受不了,亲自动身,去往萃仙楼,等不及悠霖仙子送菜上门,俊美绿袍一把卷起所有酒菜,化作云光返回。
“有酒有菜,人生逍遥不及此时,来来来,大家同举杯,畅饮到今夜!”老松大笑,猛一拍谢陈肩膀,“右护法首次加入我等,可喜可贺,一定要不醉不归!”
尹弱都快要流口水了,不满道:“横刀,少说两句,我先喝了。”她举起酒坛,仰首大口灌下,姿势豪放不羁,全不似天女,醇红酒液从她唇边溅起,激荡出醉人浓香。
尹焰童也是如此,小家伙酒量比不得女魔,但气势更惊人,老松刚倒下一碗丹斧斤,他就迫不及待端起,一口气饮个干净,末了,还舔舔嘴唇,“横刀,这酒又稀释了多少遍,没有味道,下次给我换原浆的!”
“小屁孩,毛都没长齐,口气大到天上去了,”老松笑了一下,喊道:“一、二、三,倒!”
果然,尹焰童应声而醉,额头砰的摔在桌子上。
老松哈哈大笑,“左护法到底年轻,喝酒实在,每次都是最先倒下。”
谢陈咋舌,暗自心惊,小家伙这才多大点年纪,就如此嗜酒,和那尹弱一样,看来是家中门风如此。
“右护法,承蒙你金口册封,为我取了连根这个名字,来,我们碰一杯?”绿袍俊美人拿起碗,主动邀请谢陈举杯。
当的一声轻响,谢陈尚未回过神,连根已经将手中粗瓷大碗碰了一下,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连根,你们……”谢陈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
老松看了过来,笑呵呵道:“喝完再说。”
谢陈皱着眉头,好不容易喝尽碗中酒,是老松从白藏私藏宝库中偷来的丹斧斤,好酒,滋味无穷,但对谢陈来说,太烈,即使稀释了不知多少遍,依旧难以下咽。
“事情其实很简单,我们两个老家伙在山上时日久了,枯寂无聊,连根那个话少的也耐不住风吹雨打,奈何山主不让我们与你过早接触,只好向你隐瞒到现在。”老松笑着解释。
谢陈有些不满,“为何他们两个早就知道了?这不是把我当外人么!”
竹皇摇头,“山主定的规矩,他二人不在此列。”
“又是山主,哪里都绕过不去!”谢陈气呼呼,感觉白藏定下的规矩处处是在针对自己一般。
老松嘿了一声,“右护法,莫气恼,好酒终有开坛时,来,我陪你走一个。”
强忍着热辣酒气,谢陈再次灌下一碗,终于有机会问出最关心的那个问题,“横刀、连根,你们真是这山中开了灵智的精怪不成?”到了现在,他还是难以置信,生活了四年的老松岭上,突然多出了这样两个人,不像是真的。
两人还未说话,尹弱瞥了过来,带着鄙视,“什么精怪,他们是修炼多年的仙物,货真价实的妖王,放外界就是树藤草株中的老祖,整个北境也难寻!”
“这么大来头!”谢陈心惊,原来是自己迟钝,没能认出至宝。然后,他大叫一声,“这些年来,我吃竹笋、泡松针喝茶,岂不是暴殄天物?”
尹弱嗯了一声,“不算太笨,还能想到这些。”
老松忿忿不平,“右护法,也就看在你二代弟子的身份上,我和连根不计较。非但如此,还唯恐你境界太低,享用不了,暗中施法去除了大部分竹笋和松针的精华,这等待遇,放眼天下也找不到第二处!”
俊美绿袍默默点头。
谢陈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猛拍大腿,“坏了!多少好东西都被我糟蹋了!”他算是终于想明白了,为何自己的身体如此特殊,在赛场上,那么多的罕见药草也不能吸收,原来早就不知不觉被一等一的好东西给养刁了胃口,难怪看不上那些低等货!
“当年,我还傻乎乎用笋干抵账,送给悠霖仙子一大把!”谢陈快要哭了,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难怪,白藏和萃仙楼那对师徒的眼神如此奇怪!
竹皇脸色难看,老松笑的前仰后合。
砰!尹弱重重在桌子上拍了一掌,碟盘齐震,“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那天我登山晚了,没赶上,说什么也要抢下笋干,这样贵重的宝物,岂能让你平白糟蹋!”
谢陈缩着脖子,不敢说话,实在是自己也无话可说,那桌仙宴花费巨大,等于是整个萃仙楼上门服务,但白藏用两坛丹斧斤就足可抵账,可要是比起谢陈的手笔,就差远了。
“这笔买卖,亏大发了!”谢陈哀嚎,丹斧斤再贵重,也还是有价之物,但笋干不同,是竹皇这位妖王修炼多年的道果,是货真价实的仙药灵宝,蕴含着极强的药力,吃一口,对他这样的低境界修士来说,就可生死人、肉白骨!
“王师傅也太贼了,为何不提醒!”谢陈愤懑道。
竹皇叹了一声,“只怪你右护法自持割阙山头号传人身份,说送就送,山主也不好拂了面子。”
“我不懂事,你们还不懂吗?也不阻拦……”谢陈大叫。
老松咳了一声,“自然不能就这样算了,所以我等才想出了这个法子,三不五时的聚一聚,点名叫那萃仙楼做上一桌仙家宴席,充作笋干的账资。”
谢陈眼睛一亮,赞道:“妙!不过,他们能同意吗?”
“自然不同意。”老松一捋胡须,笑容显得高深莫测,“悠霖小女娃精明的很,一口咬定这是你送于她的私人礼物,不算公账。”
谢陈不自觉皱眉,“当时只顾着行人情,倒被她钻了空子。”
“无妨,她这般说,我们难道还能被憋死不成?仍旧该吃吃,该喝喝,如山主一般,把账单记在你名下。”老松坏笑道。
“什么?!”谢陈蹦了起来,他不能接受。
老松安抚道:“只是这般挂账而已,右护法想还便还,不想还,也学那女娃子,一口咬定用笋干抵账,她还能如何?”
“有道理!”谢陈眉开眼笑。
竹皇突然提醒了一句,“今日我去萃仙楼,悠霖脸色难看,说即使用笋干抵账,也早就两清了……”
“那你怎么办?”谢陈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竹皇努了努嘴,“还能怎么办,外甥打灯笼,照旧!”
谢陈欲哭无泪,“我就知道,早晚要用我挂账!”
他心境几乎要碎裂,萃仙楼都没去过一次,自己倒欠了不少账,关键是,山主带着尹焰童吃喝,老松竹皇和尹弱他们背后欢聚,他却是从头到尾也没吃上几次!
“大喜的日子,不要悲伤,来来来,继续喝!”老松再次举杯。
尹弱和竹皇频频举杯,老松岭上一派欢乐。
“喝!”谢陈突然大吼一声,热闹的酒桌霎时安静下来,连尹焰童也被惊醒了,晕晕乎乎,看着谢陈。
“烂账缠身,不欠这一点,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要岁月空自流。”谢陈哐哐喝下三大碗,醉意上头。
老松大笑,“右护法好样的,男儿理应如此,你锻体四年,一朝突破翠仪,是割阙山第一等大事,自然要庆祝。”
这话说到了谢陈心坎里,他更飘了,像浮在云端。
尹弱不满道:“喝这么快做什么,酒都被你喝没了。”
谢陈大手一挥,“不碍事,山主宝库内还多的是,横刀,你打开禁制,我去搬几坛子过来。”
老松有些犹豫,“毕竟是山主的私藏,喝多了不好吧?”
“笋干我都送了,还在乎这些酒吗?”谢陈毫不在意,刚才老松从金角尖的山腹中取出了一坛丹斧斤,他看的清楚,内里还多着呢。
“那就有劳右护法了。”老松微微一笑,隔空打开了禁制,金角尖上出现了一条通道,直通山腹。
谢陈飞一般跑去,“你们先喝着,我马上就回来。”
尹弱看着他的背影,罕见地有些同情,“总逮着一个人坑,不太好吧?”
老松却不这般想,“他将来要继承山门,说到底,还不都是他的东西?”
“师公最厌恶别人偷拿……”尹弱还是不放心。
老松砸了砸嘴,“他不拿就没酒了。”
“当我没说!”尹弱立刻换了脸色。
五个人在老松岭的草甸上,桌上是仙家酒宴,喝的是丹斤府佳酿,偶尔有老松和竹皇讲述的一些修行界奇闻轶事,这场酒,都觉得美妙无比。
谢陈很开心,终于破境,心头大石落地,一片轻松,看着尹弱撸起袖子与老松拼酒,一旁,尹焰童正缠着绿袍俊美人,不停询问另一座大陆的风情,木屋前,老少咸集,其乐融融。
“第一次发现,割阙山这般热闹!”谢陈感慨了一句,此前他懵懂无知,只闷头修行,哪里有这等悠闲时光,更何况,老松和竹皇现身,白胡子老头是个活络人,妙语连珠,不时说出一些玩笑话,惹得众人大笑。
“右护法,想什么呢?”竹皇笑着问道。他一身绿袍,身上有清香,面容俊美,分不清性别,一笑时有万千风光。
谢陈说道:“小童当初定下四大护法,我还以为是玩闹,强拉着你和横刀作数,不曾想,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说起来,南护法这个名头也不错。”竹皇轻声说道。
谢陈摇头苦笑,尹焰童见竹皇认同了南护法这个身份,当下又蹦又跳,“今日,割阙山四大护法齐聚,人才济济一堂,我等早晚要闯出偌大名声,让世人仰慕!”
“不错,我北护法愿尽一份力。”老松很应景的附和了一声。
小家伙更兴奋了,嚷嚷个不停,酒意上头,也顾不得其他,大喊着让四人排队,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
咚!谢陈在他头顶敲了一记,“臭小子,没大没小,我是你师叔!”
几人大笑。
尹弱眼睛明亮,叫道:“我为山魔,要成为师公那样的绝世强者,魔威压盖天下!”
尹焰童不甘示弱,“那我是焰魔,要焚尽世间不平事,扫荡出朗朗乾坤!”
老松不住点头,“好志气,不过,左护法,今晚可不要再尿床了。”
“哇呀呀,横刀,你欺人太甚!”尹焰童被当众揭露糗事,脸色红彤彤,扑在老松身上,揪着他的胡子不放手。
推杯换盏,月色中天,不知不觉,已是半夜,这里欢笑声震天。
几个人全部醉去,东倒西歪躺在草甸上,老松和竹皇境界高,自然不需稀释丹斧斤,所以被醇厚酒力熏陶,也酩酊大醉。
谢陈和尹焰童酒量最差,最先晕倒,两人睡姿不雅,一会抱在一起,一会滚跑到别处。
“呼、呼……”谢陈打起了鼾声,久违的轻松,他睡得无比踏实,放下了一切担忧与赛场上的防备,只想大睡一场。
然而,脑海中的那种痛苦再度袭来,谢陈被惊醒,酒意瞬间散去大半。
“发病了!”真正的痛苦还没开始,可谢陈已经浑身湿透,冷汗顺着脖子往下流,对这种痛入骨髓的病症,实在心有余悸,甚至可以说惧怕。
他翻身飞起,往远处山林中跑去,尹弱和老松他们都在沉睡,并且,即使清醒,也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既然如此,他便决定自己硬扛过去。
“反正痛不死,无非是难受一段时间罢了。”谢陈在林间飞奔,高高跳起,一条白色丝带轻盈而飘柔,在树叶上飘过,看似轻缓,实际速度极快,远超寻常翠仪境。
也不知跑了多远,脑海中的那种剧烈疼痛再也无法忍受,谢陈从树上坠落,猛然砸在地上。“啊!”一声闷吼,山林惊颤,鸟兽纷飞,他双手抱头,十指弯曲似钩,狠狠抓在自己头皮上,似乎想要把自己头颅抓破一般。
实在是因为太疼,远非他先前所想,难受一段时间。
极致的痛楚如潮水一波一波冲来,根本无法忍受,他在白藏严苛手段下渡过了最艰难的四年,锻炼体魄过程中,什么样的手段都曾经历过。并且,白藏还特别针对他的神魂设置过种种难关,照理来说,谢陈对痛苦的忍受力非同一般,但在这种痛苦下,神识还是脆弱如同薄纸,瞬间就被击打出千疮百孔!
那种痛,就是犹如两条钢钉在头脑中不断旋转,搅碎了脑浆,撕裂了魂魄,要一路钻出头骨与皮肉,带着血肉碎块溅射一般的感觉。另外,每次发病时,谢陈都察觉到,从脑海深处会涌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神秘气息,覆盖了全身,每当这种时候,他的自身力量都会被降低,但神经感应反而无限灵敏,即使是蚂蚁叮咬的小伤痛也会数倍放大,以至于很多痛苦,会无法忍受。
“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谢陈说话都带着颤音,他脸色煞白看不见一丝血色,豆大的汗珠从发丝上滴落,神色憔悴,嘴唇早就咬破,血丝涔涔。
自然无人能回答,白藏数次探索发病源头,也一无所获,谢陈怀疑,整个北境,恐怕也没人能说清病理。他甚至怀疑过,是否是有无上存在暗中施法,对自己施加了咒术等奇怪术法……
“终有一天,我要修炼到至高处,找出这种古怪病症源头,是鬼怪使坏,一拳打灭,是自身缺陷,再造无双宝躯,彻底摆脱病症折磨!”谢陈大吼着发誓。
可是,声音很快沉寂,这里再也没有响动,因为谢陈突然感觉到一种超越以往的强烈苦楚,无法形容,无法抵抗,全身的筋肉都在抽搐,不止是脑海中的痛,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在扭曲,似要被搅碎。
那一瞬间,他就彻底疼晕过去,感觉不到外界变化,连胰脏中的翠仪道基被震出都不知道。
山林陷入沉寂,大片地面都在谢陈先前无意识的滚动中被毁坏,比人还粗大的树木断折,巨石碎裂,地皮被掀翻了一遍,树根、草茎裸露,流出汁液,与泥土气息混在一起,形成山林间的特有清香。
谢陈静静躺在地上,松软的泥土钻进衣服缝隙,他浑身脏污不堪。因为翠仪道基被震动出胰脏,在体内显化,他的胸腹间大亮,白色与绿色的光芒成为一座浑圆的太极图,而本源气和生机各自组成一个仪点,发散出无穷无尽的能量,带动两仪图旋转,他的胸膛和腹部,呈现出两色。
嗡嗡,随着道基旋转,白色烈焰跳动,照亮了大片山林,翠色生机因为维持生命力为主,并不对外显化,更多是将体表照亮,剔透如翡翠。谢陈此时已经陷入沉睡,他的神识迷迷糊糊,好似做了一场梦,梦中,到处都是灰蒙蒙一片,没有实物,脚下是空虚,头顶看不到日月星辰,周围感知不到任何活物,甚至,连空气都没有,只能听到心跳,压抑,几乎让人发疯。
“混沌弥漫,鸿蒙一片,这里是宇宙尽头吗?还是天地初开时的景象?”谢陈自语道。
这时,好似冥冥中有感,他的话语得到了回应,虚无中突然亮起两道亮光,照亮了宏阔的雾霭空间,这一刻,谢陈紧闭双眼,却还是被亮光刺痛了眼珠,他痛苦地捂着眼睛惨嚎,好似眼眶中有烈焰焚烧一般。
这亮光,太炽盛,超越了谢陈所见过的一切,无法形容,彷佛自九天之上而来,带着破碎诸天的无匹气势,要斩尽混沌,劈开新的天与地!
谢陈目不能视,但清楚感知到了这一切,两道亮光成为了唯一,世间再也找不出可与之并列的东西,混沌尽散,天地大亮。
在外界,他的身体在震动,可以看到,他的脑海中亮起了两处光点,璀璨夺目,即使透着骨骼血肉,也清晰可见!
鸿蒙已开,亮光绝世,但变故也在这时突现,在谢陈的感知中,亮光对着自己急速冲来,如雷霆,瞬息万里星河,避无可避,似巨岳,厚重巍乎青天,碾碎了体魄与神魂。
“我要死了!”谢陈惊骇莫名,第一次体会到了濒临死亡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