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崔锐含笑凝着她。
他知道这女子狡黠无比,可在见到她不知因何而生出委屈,满腹心事时,突然改变了徐徐图之的计划。
他想快一点与她发生牵扯,堂而皇之将她护在身后,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纵使内心翻涌,只能平静地当个看客。
她如此聪慧,又怎会听不懂自己的暗示?
他已将一切安排好,待二人捅破窗户纸,他会陪她在陆家村再待一段日子,而后回到京城,让她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女人。
这辈子,他不会让她再受任何苦难和委屈。
可陆小桃却未开口说话,良久,她突然笑道:“崔锐,我未教你做糖醋排骨,你却能无师自通,且味道相当不错,若你不是有家业需要继承,你去当个厨子却是再合适不过。”
遽然间,崔锐抚着玉扳指的指腹一紧,凝着她若无其事的面容,笑容淡下来。
……
陆小桃收拾疱屋时,脑海中还在回想崔锐所说的话。
自己太有趣了,所以他不想离开?这句话,似曾相识。
八岁那年,她自立门户,全部家当只有爹娘生前留下的这户房子和几亩良田。
房子里长不出稻谷,能种出粮食的良田需要时间,她手上没有银钱,所以这段时日里该如何填饱肚子成了关键。
自爹娘去世后,表亲从未上门过,倒是村里从前与爹娘交好之人偶尔看她可怜,会悄悄给她塞点吃食,可时日一长,人走茶凉,情谊消散,便也不剩什么了。
何况自她给刘二婶家下老鼠药后,一夜间她声名狼藉,村里纷纷指责自己是忘恩负义之人,可谓是走到哪,异样眸光便跟到哪。
没有谁不讨厌这么一个不按常理出牌,且偏激狠毒之人,唯恐自己与她们扯上关系。
陆小桃也无所谓,可肚子饿起来实在很难受。
一日,她饿的发慌,无奈下,去找村长的孙子杨邱,让他借给自己些吃的。
他听罢,二话不说从家里拿了一袋米和一吊肉,还将他的银钱都给了她。
她感激地接了,第二日才知晓那些全是杨邱偷的。
一时间,陆小桃战战兢兢。
村长在陆家村颇有威望,若他以为杨邱是自己教唆,那么她以后在陆家村就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忐忑等待了半日,等来了村长夫人。
可让她惊诧的是,村长夫人未斥责她不说,还给她提来了吃的,并且雇她当短工,一天锄两个时辰的地,换两顿饭,其他时间她可以做自己的活。
也因此,给了陆小桃暂时喘息的机会。
那半年,她干活时经常会遇见一位脾气很好的秀气少年,他待人真诚有礼,即便对待她亦是宽容有度。
她从她们嘴里得知,他叫姜铭,是村长的外孙,家境殷实,饱读诗书,未来定会状元及第,前程似锦。
不知哪句话让陆小桃对这男子开始不一般,她那时还未有情爱的概念,反应过来时,她已与姜铭走的很近。
那时,他总是偷偷帮她干活,会悄悄给她塞银钱,自己去街头贩卖菜食时,他会在隐秘的角落里守着她。
一日,有位妇人瞥她一眼,突然骂她“小狐媚子”,还重重推搡她,陆小桃当时未发作,收摊时冷不丁跑到那妇人面前大声骂她:“你个不要脸的娼妇贱妇……”
骂完后陆小桃快速跑开,转身时,瞧见了呆站在不远处的姜铭。
她心里一个咯噔,正觉一切都完了时,姜铭已走至她身前,奇怪望着她:“你这些话是从何处学来的?”
陆小桃乖乖答:“说书先生平日讲的故事里,女子吵起架来都是这么吵的。”
姜铭嘴角轻轻上扬,眸中所漾是好笑之情。
“你为何笑?”陆小桃歪头望他。
“我一开始还担心你会被欺负,如今一看,原来是我多虑了。若不是小桃吵架太有趣了看的我不想走,我如今已到家了。”
姜铭并不嫌恶她的粗鲁和市侩,可到头来,她终究放弃了他。
……
陆小桃失神的间隙,她手上的活已经忙的差不多了。
她又烧了些热水提去屋里,准备关窗户时,却瞧见了立在院子里的崔锐。
他此时正背对着自己,背影看上去颇为孤寂,但陆小桃并不好奇。
她不是个愚笨的女子,听出了今日饭桌上崔锐的暗示——
他对自己有心思。
至于是哪方面的心思,她还需斟酌。
可即便如此,这男子已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与其注定没有结果,最后还可能老死不相往来,还不如就当他的救命恩人维持最大的体面。
所以在他说完那番话后,她随口敷衍了两句便转移了话题。
他不可能娶自己为妻的,她也没必要把精力放在他身上。
她如今所有的想法就是好好伺候这位贵公子养好伤,若他开心,说不定还能再赏点银子给她,若是没有,她也并不亏。
想罢,陆小桃没再看他,而是将窗户一关,进了屋去。
感受到身后的注视消失时,一直凝着柳树的崔锐忽地转过身来,漆黑双瞳执着地盯着紧闭的窗棂。
莹弱的烛火从缝隙中透出跳跃的光,在窗户纸上蕴出暖橙色的一片。
影影绰绰间,他看见女子纤细的身姿,褪去一件件繁琐的衣裳。
崔锐紧抿着唇,明明只是隐隐约约,可他却仿佛看见沁着水珠的脸庞,凑到他身前妖娆的举止……
那个上一世无状的女子,这一世规规矩矩地与他坐在一起,对他的暗示视若无睹,面无表情。
分明是一样的人,一样的面容,可却陌生的让他的心空荡开来。
即便他知晓这是新的陆小桃,不再是上辈子满目疮痍、遍体鳞伤的女子,可心中迫切地占有欲和莫名的不安让他百爪挠心。
直至屋内烛火尽熄,崔锐才收回目光。
暗卫在他身侧禀告:“陆姑娘下午给天平县一家妇人送了些肉食,那妇人估摸着帮助她良多,所以陆姑娘将最好的肉全部给了她。
却不知什么缘由一直未敢进门,让属下找了张纸条写上“赠罗氏”,而后躲在角落,看邻居将肉搬进去才走。”
崔锐若有所思,既然不是因此事,那她回来时眼眶上的红晕又是因何?
少顷,崔锐想到了一个可能性,眸光渐渐幽深。
想明白了关键,他轻轻拨弄着玉扳指,无声笑开。
他早就知晓这女子是个聪慧之人,可没想到过了一世,她的心性还是未变。
欲擒故纵?
既如此,他又怎能不配合?
……
不知是不是因尘封已久的往事一发不可收拾地往脑海中涌现,陆小桃这晚失了眠。
翌日卯时不到,陆小桃破天荒地醒了。
她眸光落向对侧的土墙上,崔锐便睡在与她一墙之隔的屋子里。
这已是这男子住在她家的第三日了。
这三日,她几乎围着这男子打转,倒是忽略了前段日子于孔府书院勾的那位书生。
那人家境殷实,家里开了两间吃食铺子和一家粮铺,丰衣足食、养尊处优。
而他又是幼子,并未被寄予太多厚望,无需因娶了个一无所有的农女而与家中闹僵。
细数起来,此人极其适合她。
倒真有几日未见到他了,陆小桃心中一动,准备今日去见见他。
她去疱屋煮了点淡粥放在堂屋的圆桌上,又去屋里精心打扮了一番,数了点银钱便出了门。
从陆家村去往天平县的孔府书院需要半个时辰,她到时,恰好遇到了一只脚跨入私塾的郜准。
郜准面色郁郁,青白长衫衬的他肤色愈加白皙。
这男子是陆小桃此生见过的最白之人。
第一次瞥到他时,她因那张瓷白的仿佛上好羊脂玉的肤色而愣了好一瞬。
这男子五官虽不精致,却也不粗犷,端正间不出彩亦不平庸,却因为白的过分,硬生生与众不同,眉清目秀起来。
后来,她无意间得知他竟是天平县最大的粮铺——
和风粮铺的二公子。
陆小桃便想了办法,绞尽脑汁与他认识,如今,刚好两个月。
只是接触下来,这男子话里话外都有些看不起她,姿态还甚为高傲,陆小桃已有放弃他的想法。
今日,便是看看他的态度,若他还是如从前那般,她自然不可能再继续,得赶紧换目标才是。
“郜准。”
陆小桃的一声轻唤让郜准脚步一滞。
他慢慢转头,人来人往中,眸光定定落在陆小桃桃粉带笑的面上。
陆小桃已走上前来,旁若无人道:“郜准,这几日你可有想我?”
此话一出,所过之人眼眸皆在二人面上轻扫,这让郜准脸上泛起晕红,恼羞成怒起来:“不知羞耻!不是让你不要缠着我了吗?”
陆小桃咬着唇望着他:“郜准,这几日我家里出了事,所以才未来看你,你便别生气了。”
女子睫毛微敛,眼下一片暗色。
郜准平静了呼吸,面无表情:“陆小桃,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想攀高枝,只是我郜准亦不是何人都能接受。
你胸无点墨,大字不识,即便你再是使些不上台面的手段,我们两亦没有可能。”
陆小桃鼓了鼓后腮,压下想踹他一脚的冲动。
她欲泫欲泣地望着他,眉梢上的晶莹吊在眼尾处摇摇欲坠。
“郜准,你真的这么看我吗?我无父无母,只能先努力活着才能考虑识字,不然会饿死的。而我使手段接近你,不过是因真的喜欢你罢了。十五年来,我从未如此喜欢过一个人,所以才情不自禁地靠近你。”
“郜准,若你实在讨厌我,我以后可以不再来打扰你。只是我想知道,你是真的不想看见我吗?”
一颗泪珠顺着脸颊滚落。
郜准从小到大最讨厌女人流眼泪,这会让他分外烦躁,此时也不例外。
他转过头去,不耐道:“我自然是真的讨厌你。但凡我对你有想法,我就不可能对你说出这番话。你走吧,以后莫要来打扰我,不然,我就雇人打你。”
话音刚落,便见面前女子苍白如纸,薄薄的身躯在原地打着颤栗。
郜准一愣,下意识又侧过了头。
好一会儿,陆小桃掀起眼帘,似是失了所有力气,哑声开口:“我知道了,从此以后,小桃不会再来打扰你。我先走了。”
说罢,决绝转身,待郜准再次抬眸时,已彻底不见她的身影。
……
陆小桃抹抹强行挤出来的眼泪,叹了口气。
想找一个如意郎君实在是太难了,可即便如此,也还是不能放弃啊。
既然这个不行,那就下一个嘛,总归是能找到的。
只是现在的书生一个不如一个,这许多年来,她从未见过有哪个书生比姜铭有才气,比姜铭心胸开阔,比姜铭人品端正,比姜铭好看,比姜铭喜欢她的……
陆小桃心中沉了沉,面上的轻松之色褪去,只剩下几分酸涩来,压的她喘不过气。
“你为何总要接近书生?”
这道稚童声音让陆小桃猛地抬起头来,便见面前站着一位估摸六七岁的孩童。
周蠡见她不说话,又重复了一遍:“我都见你勾搭过几位书生了,皆失败了,你为何还要去接近书生?”
若是旁人问这问题,陆小桃理都不会理,可偏偏是个孩子问,陆小桃抱胸,不以为意道:“因为能读书之人一般都家境不错,若以后考上了秀才,更是前途无量,自然是个嫁人的好人选。”
周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此道理不仅你知晓,全大盛的人都知晓。所以,他们又怎么可能娶你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农女?”
陆小桃猛地皱眉,“你这话是何意?”
周蠡耸耸肩:“书生都是清高自傲之人,都做着平步青云,迎娶世家闺秀之梦,能熬下来多年苦读之人,怎能会接受你呢。”
陆小桃很想反驳他,不是所有书生都如此,可话到嘴边如何都说不出来。
周蠡继续道:“你趁早认清现实吧,不要再来孔府书院了,你再这样下去,我们书院的名声都要因你败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