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只以为瓷瓷是想多了解关于举贤堂的事情,没怎么思索便回道:“确如你所说,天下英才最初齐聚时,敢上书直言的不多,是我多次当众给了一些踊跃者奖赏,这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听了扶苏的解释,瓷瓷抬手掀开数卷书简,上面都有扶苏非常认真的批复,“公子,所有的卷书您都亲自阅示,一字一句既仁且亲,然,可有威?”语气并非质问、反问,是非常平和的询问,因为瓷瓷尚且只看了一卷,并未尽阅。
扶苏皱了皱眉,真的开始回忆思考起来,少顷才道:“应该是没有的,这些人所呈之言并无冒犯,为何要示之以威?”
没有冒犯?
瓷瓷顿了顿,若是以君子的宽仁原则来看,确实是没什么冒犯,甚至这帮人态度还好得很,三两行就要夹杂着一句感激涕零的。
但放在政事上是不能这么看的。
读书人的言辞,背面是含着刀的。
\"公子,\"瓷瓷用手比着最初摊开的那卷书简,示意扶苏去看上面的文字,“此人看似言辞恭敬,但他拿陛下的禁令与您的提倡做对比,根本上是在否认私家讲学禁令的正当性。公子,——其一,若是被有心人放大,或者此人原本就是那个有心人,用这份文书来挑动您与陛下的对立,该当如何?届时这群读书人攘攘而起,拥戴您而轻陛下,您又如何?其二,所谓威,是您可以拿下他们,但因您宽仁,选择放过他们。公子,有些人,您以赤诚待之,他也会报您以赤诚。但更多人,是得需要被提醒的,被提醒,您可以拿下他们,您把他们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您不存在轻易就能被攻击的弱点。”
瓷瓷的每一句都是直视着扶苏的眼睛说的,她想看清楚,扶苏面对她带着些冒犯的话会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
扶苏好像真的在认真反思,也有点惊讶瓷瓷会说出这样的言论。
说实话,瓷瓷的话还是收着讲的,因为有些话说的太清楚,和她的身份不符,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毕竟她只是下属,不是教授公子帝王之道的老师。
当然,她也不懂什么帝王之道,最多了解一些人心人性之道而已。
她真正想说的,是扶苏就这么把他所有的性格特点全然暴露出去,那有心的老狐狸是一挖坑一个准,举贤堂六国遗贵众多,心里藏着坏的不知道多少,暗戳戳地等着机会颠覆大秦呢,扶苏作为嬴政的长子,最有机会继承大统的人,那真是一万双眼睛在看着都不为过。
要是瓷瓷来回这卷书简,她会怎么批复呢?
至少要带上两句针对禁令合理性的表述,可以为了安抚此人,轻描淡写带过,但得有,这是一种警示,先有律法之威、陛下之威,才有公子之威。
更重要的是,你可以表明立场,但千万别任何时候都如此直白,始皇帝的继任者是不那么好当的。
退一步说,这条禁令就真的除了评一句严苛,别无它是了吗?
当然不,嬴政和李斯都不愚蠢,他们都很高明。
私人讲学,也就是学在百家的现象是在周王室王权衰落之后才逐渐兴起的,周朝鼎盛的时候,学术、思想以及相关的专业知识,那都是掌握在相关的官府手里的,这叫‘学在王宫’。
李斯在禁止私人讲学之后,就顺势提出了‘焚书’的建议,他的焚书,并非毁灭藏书,只是为了垄断文化,底本都在咸阳藏着呢,专门的人是可以阅读的,目的还是为了大一统,想让百姓形成基础性的共识,为的是大秦的治理问题。
还有一个细节也体现李斯在政事上的高明,他在提出焚书之后,紧接着就加上了几句,说的是大秦百姓可以‘以吏为师’。
什么意思?
是表明朝廷焚书不是为了愚民,也并没有断绝老百姓学习的通路。
——这是很典型的给自己的行为打补丁的范例。
为什么?
因为作为成熟的政客,他完全能够事先预料到自己的行为会招致哪些攻讦,他会顺手打补丁,很大程度上能避免许多借题发挥的责难。
道德上的高下暂且不评,扶苏目前缺少的,正是这种手段上的成熟。
“瓷所言——”扶苏复又取过瓷瓷手里的书简认真看过,才回复道,“确有道理。”
扶苏是一个选择性固执的人,或者说,他有些过于地尊崇理念了。
固然是心思纯善的君子,固然能做一个仁君,但前路漫漫啊,要撼动他坚持的理念并不容易。
瓷瓷的话其实本质上并没有否认扶苏所尊崇的理念,所谓理念,最重要的部分在一头一尾,头是想法,尾是行为,若是在这两个层面表达否定,必然会招来扶苏的警惕与抗拒,当然,瓷瓷本身也挺认同的,没必要否定这头尾。
所以瓷瓷的话里,从想法到行动两个层面都是认同他的宽仁与赤诚的,仅是在中间的执行上,提醒他有一些值得格外关注的地方。
不过这一句‘确有道理’,瓷瓷等了几息也没等到后续,扶苏笑了笑又接着处理手里的公务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觉得有道理。
算了,慢慢来吧。
瓷瓷站起身轻步走向侧边的乐器群,编钟、琴、瑟、鼓、箫、笛……至少都是精品,种类还挺齐备,民间想凑齐这么些也不容易。瓷瓷面含欣赏,一件一件仔细观赏过去,就还挺怡然自得的。
正微微俯身辨着一张琴琴身的纹路呢,耳边传来扶苏的轻笑问询声,“瓷可善乐?”
瓷瓷站直后看向扶苏,言道:“略晓琴音而已。”
崔文子善琴,瓷瓷早年看过许多次,她又一向聪慧,这是可以说得清的。
“吾可有幸一闻?”扶苏也站起身,拂了拂稍显皱褶的衣衫,笑看着瓷瓷缓步走近。
当然可以!
只是,瓷瓷心想,要弹个什么曲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