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在常洛的目光下瑟瑟发抖。
    父皇问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是对自己不满意动了立大哥的念头吗？
    储君之位本来就是大哥的，何必平白无故来这一出呢？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
    \"五哥儿，太子不是那么好当的，皇帝更不是那么好当的，你要好自为之。\"
    朱由检心中惶惑不已，慢慢抬起头来，正好与常洛四目相对，这一次，他没有躲闪。
    常洛抿了抿干枯的嘴唇，问道:\"你知道怎么样才是一个好皇帝吗？\"
    朱由检怯怯地说道:\"儿臣不知道，请父皇垂训。
    常洛苦涩地一笑，站起身缓缓地踱着步，烛光之下，他的影子一会被拉得很长，一会又被压得很短。
    朱由检的目光跟着常洛的脚步而移动，急切地想从他的父皇那里得到答案。
    \"好皇帝各有各的过人之处，坏皇帝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愚蠢无知，刚愎自用，横征暴敛，倒行逆施，活着的时候被千千万万人咒骂，死了后遗臭史册；\"
    \"把天下当作自己的私产，把天下人视作自己的奴仆，只听得进歌功颂德，但凡有一句半句逆耳之言就暴跳如雷，必欲除之而后快；无羞无耻，无知无识，不识天理，罔顾人情，乖张怪戾，偏执荒唐；\"
    \"独夫，民贼，天底下的祸害之源，像吸血鬼一样趴在老百姓身上，为了满足他一人的私欲，老百姓终年劳作，悲苦万状。等他死了，天底下的人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如果真有阿鼻地狱，他一定会遭受百千万劫酷刑，剥皮抽筋，斧斫刀凿，油锅烹煮……\"
    常洛的话如同滔滔江水，绵绵不竭。
    朱由检只觉得毛骨悚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朗声道：“父皇，儿臣定不会成为那样的坏皇帝。”
    常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五哥儿，现在你知道怎样做个好皇帝了吗？\"
    朱由检迷茫地摇摇头。
    常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要晓得自己其实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凡夫俗子，也是血肉之躯，并不是什么天之骄子。之所以被推到这个万众瞩目高高的位子上，只是因为凑巧投胎到了皇家。\"
    \"所以要十二分地戒慎恐惧，害怕德不配位；十二分地克己奉公，害怕天怒人怨；时刻牢记，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关乎千万人的命运，自己的一得一失都要书之青史，供后世品评挞伐。\"
    朱由检跪伏在地上说道:\"儿臣知道了。\"
    \"知道什么？\"
    \"敬天畏人。\"
    常洛良久说道:\"就是这样的，但愿你时刻记住这四个字，奉为圭臬。\"
    朱由检无声地退了出去。
    太子乃未来国君，册立仪式岂能草率？
    先是钦天监择选吉日，报请准许。
    然后礼部查阅典籍制定仪注，中书省拟定诏书，再下发到两京十三省。
    还要派使臣诏告外夷诸藩，遣勋臣贵戚辅臣持节前往五岳祭告诸神。
    然后皇帝携储君前往太庙祭告先祖，礼部制办各种礼服冠冕，采办各种珠宝。
    大臣们还要上表庆贺，如此反复周折。
    更不用说册立大典，祭天祭地，问答礼赞，庄严繁琐，难以尽述。
    册立之后又需蠲免税赋，赦免囚犯，示天下以宽仁，然后修武习文，养德东宫，以为天下储。
    钦天监选定的册立吉日是八月十九日，礼部参考前朝规制，要户部拨银四十二万两，用于采办各种珍珠、玉石、宝器、搭建各种彩棚。
    户部认为国家财政拮据，要求减到二十八万两。
    礼部不同意，认为册立储君乃国家头等大事，财政再拮据也不应在此等大事上节俭。
    毕自严和文震孟互不相让，嘴巴官司打到了中书省。
    毕自严说道:\"福建打仗己经花了四百多万两白银，抚恤将士尚需一百二十万两白银，战后重建尚需四十万两白银，这么多银子漫无着落，户部实在没有余钱，册立大典能省一点还是省一点吧。\"
    文震孟说道:\"太子册立大典有各藩属国来观礼，弄得捉襟见肘，有失朝廷体面，四十二万两为历代最低，再少就没个体统了。\"
    毕自严道:\"我也没说四十二万两多，奈何户部没钱。\"
    文震孟道:\"你再哭穷也没用，四十二万两我要定了。\"
    毕自严道:\"没钱就是没钱，你再要我也拿不出来。\"
    孙承宗最喜欢抹稀泥，说道:\"也不依户部的，也不依礼部的，册立大典的标准就定在三十六万两白银。\"
    毕自严还嫌太多了，文震孟还嫌太少了，两人全都不领情，对着孙承宗火力全开。
    这种扯皮拉筋的事几乎天天都有，孙承宗干脆不管了，直接推到皇帝那儿。
    常洛把朱由检叫到乾清宫西暖阁中，问道:\"哥儿，你说这事儿咋办？\"
    朱由检沉思片刻后，恭敬地回道：“父皇，儿臣以为，册立太子虽为国之大事，但如今福建战事吃紧，耗费巨大，百姓亦承担诸多赋税。毕堂部为国理财，锱铢必较是其本份。文堂部为国司礼，顾全朝廷体面也是其本份。
    \"以儿臣之见，可于不失礼仪大体的前提下，尽量节省开支，穿在外面的冠服固然不可将就，但穿在里面的衣服也就不必换新的了，单这一项就可以节省三四千两银子。\"
    \"孙先生取中间之数三十六万两甚宜。但三十六万两亦不必全部出自户部，儿臣这些年攒了六万九千两银子，不如将私库拿出来填补差额。待册立大典礼成之后，所用过的珍珠、玛瑙、玉石、翡翠也可以再卖到京师的各大珠宝行，换成银子后发往西北、东北、东南用于国事。”
    常洛露出一丝欣慰之色，看来他真把那天讲的话听进去了，问道：“你连私库的银子都拿出来了，不就没钱花了吗？”
    朱由检道:\"儿臣册立太子之后，年例银一下子从一万二千两涨到了二万四千两，这么多钱根本花不完。\"
    这一番话令常洛很是满意，他传旨户部，拨银三十万两用于皇太子册立大典，所缺六万两从由检私库出。
    朱由检私德的确不错，不贪图钱财，不崇尚奢靡，不耽于享乐。
    毕自严和文震孟都很佩服太子的高风亮节。孙承宗、袁可立等也纷纷上书，盛赞太子贤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