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南北共治区分界线的麦格达市,一家播放着柔和乐曲的酒馆内,塔都斯·达西欧无聊地刷着手机,啐了两片薄荷糖,念着网络新闻,满脸愉快:
“洛戈森集团雇佣安保公司驱赶在黎谢图街示威的流浪汉?不愿送同城的陌生人一口新鲜饭,倒乐意捐赠大批粮食救援共治区的外国人?不愧是慈善家,与众不同哇。”
“先生,您的‘秋日黄昏’调好了,请及时品尝。”
“哦,谢谢。”
塔都斯端起水晶杯,从调酒师特制的冰块里看见了迷蒙的蓝天。滑入舌尖时,这杯格威兰风格的饮料果香清纯,对得起鲜榨的葡萄与苹果;淌过舌根时,微微的苦直涌鼻腔,更衬得酒味浓郁。
果然,是黄昏时秋风的味道。可这股味道的价值在何处?每个放学后的下午,塔都斯只要张开嘴,就能从风里尝到相似的苦香,何必从酒里回味?
塔都斯忽然笑了。因为他忘了,他从来不用等老佩姆放学。
且品苦酒,从格威兰的新闻里寻乐吧。
今晨,格威兰海军宣称黑水的临时部长谢尔德涉嫌谋杀国王,勒令黑水方面在二十四小时内交出谢尔德,如若黑水执意窝藏,海军会采取武力手段拘捕所有嫌犯。
比起粗暴的军方,黑水的回复足够明智——先听王储调令,缓和对峙的态势再谈判。
海军会听取黑水的建议吗?即使最乐观的格威兰网民亦陷入悲观。灰都居民拍摄的视频与照片,无不证明海军早在数日前便展开搜捕,殃及大量旧城区的移民。海军对待移民的态度极其蛮横,连平日里叫嚣着“棕皮鬼、黄毛猪滚出格威兰”的种族歧视者都选择沉默。这些人向来是逞口舌之快,真遇到肤色不同的人,他们顶多采取言语攻击,可没胆子学海军士兵,用棍子抽断别人的腿、用枪托砸烂别人的头。
在流浪者都举旗声援移民时,幸灾乐祸的网民只会沦为众矢之的。
想想吧,一群数量庞大、如老鼠般苟活在下水道与贫民窟的人,一群与垃圾堆为伴、靠过期食品和剩菜度日的人,一群不怎么上网、没钱购买通讯工具的人,能够在海军霸占灰都时自发组织活动,为平日里送他们罐头和剩饭的移民喊冤,那些坐在家里等候事态平息的人,那些躺在庄园里享受仆役服务的人,那些用他人的温饱饥寒为自己谋取利益的人,有什么脸面辱骂流浪者是社会的寄生虫、有什么底气批评移民者是非法的偷渡客?
看到一段段海军陆战队殴打移民的视频,塔都斯不由握紧水晶杯,喃喃自语:
“在这里喝酒,会不会太奢侈了?”
听到这位富公子的呢喃,调酒师放下手头的工作,笑呵呵地讲起自己的故事。
在大学住宿的时候,调酒师老是听到骆驼的叫声,被吵得几夜睡不着觉。最初,他以为是楼上的学长有什么怪癖才成天外放骆驼的录音,便和舍友商量去登门拜访,请这位学长稍加收敛。可刚到楼上,他们就嗅到了粪臭,敲门一看,帝皇在上啊,那是录音吗?那是一头真骆驼,把整间宿舍都挤满了!
塔都斯差点儿把喝进喉咙里的酒咳出来:
“呸!呸呸呸!不是,在学生宿舍里养骆驼?这不符合校规吧?”
调酒师早料到他的疑惑,苦笑着解答:
“是啊,当时,我们也向学院领导提出了相同的质疑。先生,你猜猜,领导是怎么回复我们的?”
“快说说。”
“领导说啊,规矩是管普通人用的,而养骆驼的人就是定规矩的人,哪用得着遵守我们的规矩呢?”
塔都斯听得挝耳挠腮,唯有讪笑两声以冲淡气氛:
“再来一杯吧。”
调酒师肯首微笑,笑容可掬。对某些酒精爱好者而言,看手法娴熟的人调酒亦是享受。塔都斯欣赏着调酒师的动作,看那些液体晃荡而不融合,如瓶中的沙画逐层分色,又在调酒师放入晶蓝的冰柱后相汇聚,沿冰柱渐变为枫叶色的枯秋,不由鼓掌喝彩,再饮一杯。
客人的褒奖是最佳的荣耀。调酒师擦拭着玻璃器皿,盯着塔都斯的腕表问:
“先生,您也看搏击全明星吗?”
“呦呵?你怎么知道?”
“你的腕表是亚罗巴布同款,格威兰名家名作,全球限量一百枚。”
“嗯,我算是亚罗巴布的粉丝?算是吧?”塔都斯看着新买的腕表,想起来亚罗巴布确实在发布会时戴过类似的款式,便爽快承认了格斗迷的身份,“你呢?最喜欢的选手是——”
“我不看搏击全明星了。”
“啊?为什么?”
“呵呵,被我的前女友伤了心啊!她说,爱看人光膀子打架的都是野蛮人。”
“瞎说,我也爱看,谁不爱看?上千万观众都是野蛮人?哥们儿,你甩得好,这种女人要不得!”
“是她甩了我。”
“哦?”
“她啊,傍了位同样爱看搏击全明星的留学生,跑去格威兰潇洒了。”
“你没骂她两句?”
“我问她,我们看的是同一出节目,难道他就不算野蛮人?”
“她怎么说?”
“她说他当然不算,因为他有钱。”
塔都斯摇摇头,又点一杯秋日黄昏,送给调酒师饮用,安慰道:
“去她妈的吧,哥们儿。”
铃声响起,塔都斯接过电话,甩出三千迪欧的现金,让调酒师不用找零,在姐姐的催促中出发,代表达西欧家族随新任市长出游,参观参观麦格达的乡镇小工厂,看看本市下层工业的建设进展如何。
到达市政厅后,塔都斯换乘市长安排好的双层巴士,认出好多位赫赫有名的企业家与大富翁。看情况,新市长把麦格达的有钱人都请来做客,暂不清楚安排这种身份的人乘坐巴士究竟用意何在。
作为最后到场的嘉宾,塔都斯坐在一层车厢末尾,百无聊赖地刷起手机,浏览起网民们正在讨论前搏击冠军亚罗巴布受退役军官邀请、到格威兰表演的话题。
北共治区的网民对亚罗巴布的行为非常失望,斥责亚罗巴布丢失了中洲人的荣誉,一味讨好格威兰人,忘却格威兰军队给家乡造成了多少伤痛。但亚罗巴布不仅没有道歉,反而公开表示自职业生涯结束后,他已经移居格威兰,不必对北共治区的观众负责,还望北共治区的网民注重涵养、理性发言。
这番言论,如打翻冲浪板的巨浪,反转了亚罗巴布的路人缘。可在格威兰的搏击爱好者都开始指责谈亚罗巴布立场摇摆的时候,仍有北共治区的粉丝不忘初心,苦苦为亚罗巴布声辩,很难不让塔都斯怀疑,追星的结局是否大同小异?莫管是歌星影星体育明星,一旦踏入追星的怪圈,就会丧失理性,既看不清明星的本质,也审不清自身的本分。
说回来,塔都斯还要感谢索菲拉·阿努尔陪他一度春宵。要不然,他还真要认为大明星是贞洁烈女,忘了影视圈是何其肮脏的行业,压根不比自家的生意干净。
“诸位,午安!”
雄厚的中年人嗓音唤醒了沉湎于春梦的塔都斯。在秘书和保安的簇拥中,市长登上巴士二层,戴好耳麦发表演说,踏下出行的油门,开启今日的参观之旅。
簇拥市长人群里,鲁格曼赫然在列。塔都斯注意到他,向他比起剪刀手。他则向市长打声招呼,夹着笔记本坐到塔都斯身旁,嘘声示意安静,以便记录市长的发言:
“各位,在午休的时间请大家出门,实属无奈啊。相信大家都很奇怪,到场的客人无不是钱权两手抓,多少都有些自己的小团体,用来看家护院,维护个人安全嘛。
为什么,我偏偏要大家走出高级轿车,挤进这辆普通的巴士呢?
其一,自然是感受生活。我们之中,有不少人是靠着运气跟狠劲才爬到如今的位置,吃过苦,受过罪。朝晟人说得好,追忆苦水方思甜味,我们不能忘本啊!更何况,体验大众的生活,才能明白他们需要什么,从而开拓市场,刺激商业发展,适时调整政策嘛。
其二,是纪念那。纪念什么?纪念我们麦格达终于不用从北方采购大型车辆,我们有能力制造自己的巴士、卡车!
各位胯下的巴士,是小镇里的工人用铁板、钢架和报废的发动机一点点焊、一点点敲、一点点钣出来的!这证明,本市推动基础工业发展的方针没出差错,得到了充分的落实啊。
为纪念工人们的辛劳,让各位了解到麦格达的基础工业建设有多红火,烦劳各位暂忍颠簸,随我到各乡各镇一游,切身体会麦格达人努力的成果。
发车!”
听完市长的唠叨,塔都斯坐立不安。用废旧材料拼出来的公交车,谁敢坐?万一半路散架,都凑不出一具完整的尸体啊!不过呢,看到气定神闲的鲁格曼,塔都斯勉强稳住心态,总之市长敢上车,起码说明质量没问题,至少是没有检查出问题。
鲁格曼看出他的忧虑,礼貌地笑了笑:
“质检合格,达西欧先生。”
“不用,喊我名就好…塔都斯,塔都斯·达西欧,”塔都斯解开衣领,打开头顶的空调吹风,意外地感叹起来,“不是样子货啊,能制冷?”
“造车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困难,尤其是人工成本低的麦格达。受过基础的培训后,好多休耕的农民都会用钢板压主梁,制造巴士和货车。”
“这…这质量经得住折腾么?麦格达的路况一般般啊…”
“没问题,将就用。和流水线肯定没法比,胜在千车千样,人工磨合。”
“我该说一句帝皇在上吗?零件都不通用,怎么维修?”
“自己敲自己焊,不行就修补翻砂,再车床加工。达西欧先生…”
“塔都斯,塔都斯,我受不了这种称呼,不像是在喊我,像在喊我的父亲…”
鲁格曼俯首致歉,耐心解释道:
“塔都斯,工业产品的标准可以放得很宽,旨在实用。况且,市长阁下是打算通过金工培训,替未来的拖拉机厂预先培养好人力资源,以免无人可用。”
“传闻是真的?”再不懂轻重,塔都斯也压低嗓音,跟鲁格曼打听起消息,“市里真要办兵工厂?”
“拖拉机厂而已。”
“开玩笑,拖拉机厂?造坦克轻轻松松!弄不出热成像和电脑,造两辆装甲车还不容易?说说说说,型号敲定了吗?图纸搞到了吗?生产线…”
“保密。”
“咳。”
眼见问不出底细,塔都斯失望地起玩手机,待巴士鸣笛后揉揉酸痛的屁股,随大部队参观麦格达的乡村工厂,感受蓬勃发展的工业项目。
塔都斯想见识见识轮胎的生产,便向村民打听出轮胎厂的位置,喊着鲁格曼同路。
人生首次拜访乡下,塔都斯藏不住好奇劲,看什么都新奇。可他谷物认不全,蔬菜分不清,瓜种叫不对,所幸公鸡母鸡还辨别得出来,不至于给鲁格曼和村民们看笑话。
路过一片瓜田时,塔都斯看到一位肚皮带疤的老农在啃瓜乘凉,便想买一块儿尝尝鲜。听说他俩是来参观轮胎厂的,老农索性送了他俩一瓤瓜,只求他俩跟轮胎厂的鳖孙说说,别把垃圾往田里倾了。
听情形,要是轮胎厂的人再乱丢垃圾,他的瓜都要被熏窜味,卖不出去了。
塔都斯拍着胸膛跟老人打包票,领着鲁格曼直奔轮胎厂。看到厂牌,塔都斯惊呆了,这哪里是工厂,分明是泥巴糊出的小作坊!没有砖头跟水泥,轮胎厂的厂房是用泥浆裹麦麸,糊层塑料布搭出来的!才到门口,那种侵犯天灵盖的恶臭就让塔都斯头晕。还好鲁格曼早早备下面罩,和门卫说过一声,带着塔都斯入内参观。
地面上,墙壁上,都黏满了肉眼可见的橡胶屑。不时有人用铲子收集橡胶屑,扬得空气里尘土漫卷。而且厂房里的温度很高,工人们多穿短袖、打赤膊,尽数汗流浃背。而生成高温的元凶,是几台用来修复轮胎的机器。一些工人在修补破损的轮胎,用稠密的黏液把橡胶皮往补好的轮胎上粘,之后放入那种机器内,提高温度加热轮胎,给参观者以几分烤全羊的既视感。
厂房里还设有广播,放送麦格达的民谣,清闲欢快,与汗水打湿的泥土地迥然相异。见有人来访,工人们只瞧一眼便继续工作,修轮胎的继续修轮胎,切橡胶的继续切橡胶,铲废料的继续铲废料。
情况如此,塔都斯再想替老农问问垃圾倾倒的问题,此时也说不出口了。因为这些工人压根就没做防护措施,连口罩都不戴就在粉尘弥漫的厂房里干活。
他们连自己的健康都不在意了,还有闲工夫操心自然环境的问题吗?
塔都斯走到一位修补轮胎的大叔身后,看他用小铲刀给修补后的轮胎刻胎纹,听他哼歌唱曲,好不欢愉:
“哦~哦~姑娘姑娘我想你,我努力赚钱来养你,你却嫌我不陪你;我与你居家养孩子,你又嫌我莫养你,我哪有吃白饭的福气!
哎呀,我的姑娘噫,我拿情调换力气,莫法养你又陪你,日子久了你嫌我莫趣,总想着偷人寻刺激。
谁能谁能兜着你?帝皇来了也看不住你。你啊呀,姑娘呀,你怨世上多骗子,你恨偷心的汉子,可你有莫想过呦,咋就骗人的汉子他留得住你?”
塔都斯可算知道坎沙哼的鬼嚎叫是跟谁学的了。再听下去,他怕耳蜗得返厂重修,便赶忙拍拍大叔的肩膀,用疑问阻止大叔唱民谣:
“大哥啊,这轮胎修了还耐用么?”
被打搅到的大叔很不高兴,头也不回地说:
“莫见过修车的?我跟你说,城里跑的多少车用的都二手货,修了不知几回喽,出过事么?”
“不是,大哥,这车胎都裂了…”
“从里头补啊,缝完贴皮么,一烧就得行。”
“那外头咋补?粘得牢靠吗?”
“硫化哇,简单的。我说兄弟,你莫上过学么?那教化学的师傅不跟你们说咯?硫化剂一抹,高温一压,轮胎就完完整整的一个,门新!”
“不是,我知道,我是说质量…”
“莫问题啊,我修了十来年,莫人找我售后的。”
塔都斯打消了疑虑,对大叔竖起大拇指:
“哦,那确实可以啊!”
鲁格曼走上前,问大叔修一个轮胎能赚多少钱,大叔哼着歌,说六十到一百二迪欧,可挣钱了,劝他俩也学学这门手艺,保准不愁吃喝。
塔都斯回过身,怔怔地望着打磨轮胎的大叔,只见他仍旧忘情工作,疯狂吸入橡胶粒,似乎有一副橡胶质的肺,才对橡胶没有排斥反应。塔都斯注视着他忙活一个小时,才修好一只货车轮胎,从管账的人手里要来八十迪欧零钱,跟拾到宝贝似地把钱塞进裤腰带,继续补下一个轮胎。
他忙碌一天能挣到多少钱?去看一场索菲拉的演唱会,喝一杯特调的秋日黄昏要多少钱?塔都斯不敢比较,也不会比较,默默随鲁格曼离去,参观塑料回收厂和玻璃厂,期望那里的工作环境会有所改善。
痴人说梦。
无论是哪家工厂,招募的乡民和工人们都是不戴口罩,在塑料融化的废气里工作,在遍地玻璃渣的熔炉旁打赤足。他们收购的垃圾多是外国货,来自格威兰、瑟兰与博萨,有毒有害,回收困难。可他们把这些垃圾视为珍宝,重新融化塑型吹制,造出一件件精美的塑料或玻璃制品,没有怨言,亦没有悔恨…
晚间的归途中,塔都斯听不懂市长那些慷慨激昂的演讲,望着车窗外的残血,轻声细语:
“为什么呢?”
“因为那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唯一真理,”陪他散了一天的鲁格曼如是回答,“市长在劝说大家入股拖拉机厂,有兴趣买一股吗?”
买,买买买…
来之前,塔都斯的姐姐和母亲就同他说过,目前格威兰人没心思搭理麦格达,讨好市政厅的人就是第一要务。总之,市长说什么他就买什么,市长拉人入股他就入股——
侍奉好官僚,方能打通财路啊。
回城后,塔都斯留了鲁格曼的电话,驱车回到那家酒吧,又叫了几杯秋日黄昏,醉醺醺地喊朋友出来聚聚:
“喂,埃尔罗!接电话了?来玩不,请你喝两盅…”
“不,不…”埃尔罗捂着隐隐作痛的胃部,专心留意聊天频道里的内容,等待女医生亚迪菈分享今天的医闹纠纷,“胃疼,胃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