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挽救
作者:提笔随缘   明日无瑕最新章节     
    鲁格曼当然不是来陪塔都斯买醉的,酒过三巡,他与塔都斯聊起追加投资的事——拖拉机厂的资金稍有短缺,需要麦格达的企业家们慷慨解囊,以解燃眉之急。
    埃尔罗听得直摇头,险些把“敲竹杠”这句话说出了口。塔都斯倒不在意,浑不将钱的事当回事:
    “投!追投!没个千八百万我不投啊!拉低档次,埋汰!”
    鲁格曼的回复中透着股厌恶:
    “市长的意思是大家均摊,每人出大约价值一百万威尔的贵金属或者汽车、珠宝等实物,当然,有威尔最好——”
    塔都斯喝一口笑一口,语速愈发吞吐:
    “迪欧呢?迪欧成废纸了吗?”
    “工人们不收迪欧,要求用威尔或实物充当薪资。”
    “哈哈,咱们也是竞过速的人,你骗谁呢?”塔都斯瞟向埃尔罗,唤了声,“埃尔罗!你说,这钱,这钱能他妈落到干活的人手上吗?”
    埃尔罗两手向前虚空一推,摇得极其滑稽:“你要说讨这些东西纯属是为了发工资,那就根本不能信了啊。”
    塔都斯拍了拍鲁格曼的脊背,笑到酒嗝连天:
    “朋友,看,人埃尔罗都不信!你这套说辞,和昏了头的搏击选手说要挑战圣恩者一样,就差承认是放场面话了!”
    鲁格曼微笑不语,埃尔罗就酒吃糖,由得塔都斯开心。塔都斯瘫在椅子上,歪头合眼,笑容失去了快乐。他的视线咬着电视屏幕,当看到记者把话筒递到一位中洲裔驻军的面前时,他的笑声才添了些活泼:
    “他妈的,看看,你们看看,一提镇压真理教,最热情的却是这群中洲移民兵!”
    “所以,达西欧先生,市长的议案,您认同么?”
    “认同?认同个屁!有编借口的时间,多搞两场联谊会,去乡下啥地方再玩玩,就当旅游了,好歹偿了献金!
    那句格言怎么说的?哼,时间不是金钱么?连时间都抠得出来,还怕抠不出三室一厅?
    劝你舅舅多节约时间,别想这些政府公文似的由头了!有时候要钱直说,反而要的更多!”
    “达西欧先生,您的智慧令人叹服。其实,市政厅方面已经预演了表彰大会,为感谢您的豪爽,市长决定亲自为你佩戴“优质青年创业家”的勋章——”
    塔都斯的酒笑醒了大半。他指着鼻子,再三确认:
    “我?创业家?还他妈的优质?”
    “很简单,宣传时不提您的家族背景,您就等于是凭自己创业的了。”
    塔都斯装模作样地端起酒杯,对准鲁格曼砰砰开火:
    “这就好像某年某月某日,哪个驻军的长官拿一把枪爆了路人的头,看民怨太大,不准咱们在每年的同一时间玩枪战游戏——
    你妈的不是适得其反吗?”
    埃尔罗的宿舍里常充斥着射击游戏的噪音,对此,他深有感触:
    “是啊。不过想想,这要是在北共治区,倒也算正常。”
    谈到最后,塔都斯还是咨询了阿姨的意见,掏了最多的钱买一个心安。埃尔罗看着夹在市政厅与家族企业之间的高中朋友,心里竟生出些怜悯:
    看啊,他那话锋调转的娴熟,多像是前一句高喊“丧权辱国,绝无商议可能”的第二帝国将军,转眼就谄媚地讨好朝晟使者,说“谁会跟命过不去呀,再谈谈也是可以的嘛”——
    在生存的沉重前,尊严不足为道。
    自然,塔都斯不稀罕那枚创业勋章,他只想多参观参观麦格达的拖拉机厂,省得砸进去的钱都吞进市场的腰包,连条履带都组装不出来。
    埃尔罗正闲着,索性陪他俩在酒吧通宵,乘车目睹所谓拖拉机厂的真容。在泥泞的烂石路上摇晃时,他对面色不改的鲁格曼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忌惮——
    同是喝了一晚酒,鲁格曼毫无醉态,气色矍铄得仿佛喝的是功能饮料。莫非他锻炼过灵能,身体素质近似坎沙?
    一到拖拉机厂坐落的镇里,建筑与街面是肉眼可见的黑。这还得益于那高耸的烟囱今日停工,若是由它喷吐烟雾,埃尔罗和塔都斯怕是要戴着防毒面罩才能下车散步。
    想弄清楚工厂是出了什么状况,两位高中学历的老朋友只有追随鲁格曼的脚步,一探究竟。工厂的保密措施并不好,门卫在玩电脑,随便问了两句就开闸放行,各种车辆部件也是遍地堆积,仓库的门都没关,内里的半成品拖拉机与坦克底盘清晰可见。
    “吝啬到遮不起防尘布啊。”
    塔都斯这般嘲弄。
    他们刚走进工人聚会的操场,一名眼镜厚过酒瓶底的精瘦文员便迎上来,如抓中救命稻草般握紧鲁格曼的手,硬是拉着他走上高台,把话筒与演讲稿交给他。
    看着面色不善的工人,塔都斯和埃尔罗识趣地与文员保持距离。他们明白,这位恨不能把手帕黏在额头上的拖拉机厂领导,是在等鲁格曼救场呢!
    鲁格曼瞥了演讲稿一眼,僵硬又郁闷地念起开场白:
    “谨代表市政厅,为投资人达西欧先生接风,同时为勤劳吃苦的工人们奉上祝贺…”
    台下,十几位皮肤棕黑的工人站了起来,齐刷刷地嚷道:
    “甭念了甭念了!你就说上个月的奖金啥时候抵成威尔发吧!”
    鲁格曼不作理会,仍木讷地演讲:
    “感谢广大工人弘扬奋斗精神,使我们的工厂产能节节高升,生产质量有了质的飞跃…”
    “甭放屁了!我要是你的文化课老师,我他妈用铁钩穿了你的嘴,吊起来拔舌头!”
    “…生产环境仍存在客观困难,我厂的工人应发挥主观能动性,积极改造环境,为麦格达的大局着想,多提倡奉献精神…”
    台下的所有工人都听笑了,合唱出一句讥讽的歌谣:
    “我为麦格达奉献,谁又为我奉献啊?”
    “…我们同处变革的时代,都是三生有幸…”
    工厂领导听得满头大汗,埃尔罗则昏昏欲睡,塔都斯更是独自跑开,找地方小解。而坐得最靠前的一位工人则拽掉汗衫,露出皮肤上的烫伤划伤,以及嵌在伤疤里的铁屑,不甚和善地提问道:
    “这幸事全分配给你好不好啊?”
    “工人们,谨记!你我都是奶牛,必要挤出哺育麦格达的母乳…”念到这一句,鲁格曼总算把演讲稿扔了,开始临场发挥,以求平息工人们的怒火,“好了,诸位,通过这篇讲稿,我深刻地认识到了你们厂的负责人是位不学无术的草包。他不会再有机会克扣你们的工资了,我保证。”
    鲁格曼刚说完,那位文员便成了脱缰的野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领导的岗位。可工人们早已麻木了这种靠换领导来拖欠工资的伎俩,不依不饶,非要鲁格曼在今天结清上月的奖金,否则撂挑子不干,叫仓库里的铁王八全沦为破烂。
    鲁格曼清清嗓子,手向后一托,说道:
    “亲爱的工人朋友,稍安勿躁,我肯定为你们带来了偿付奖金的有效方案。有请达西欧先生——达西欧先生?
    罢了,没有达西欧先生,奖金照样要发;没有生产线的工人,工厂照样要开啊!
    请勿多虑,我不是在用‘这活有的是人干’这种话来威胁各位朋友。大家很清楚,合格的工人没那么好招募,遑论保护措施不当、工作环境恶劣的拖拉机厂了,我想,要不是承诺的薪水丰厚,大家宁可跑回乡里耕地养牛,至少不愁口粮,还不需要担心肢体残疾与生命危险,是吧?
    而大家想以威尔结工资的心情,我也是非常理解,毕竟黑市骗不了人,他们宁可收博萨的纸钞也不要迪欧。但我们麦格达没有格威兰的印钞机,哪能印出王庭的钞票?
    这样吧,我们不如采用一个折中的方案,以麦格达商会联名发行的购物券替代威尔?这些购物券等价于同数目的威尔,能够在任何一家署名企业下的商铺里换置货物,包括粮食、服装、电力、煤炭与药品——”
    工人中的领头者狐疑地插话:
    “你敢保证?”
    “我保证,”鲁格曼平静又信心十足地应答,“我来是为了派发购物券,各位尽可以遣人看住我,拿这些购物券去城里采办需要的物资,我保证他们不会限购。”
    工人们交头接耳一通,抽出二十来人看住鲁格曼,其余人等开着三辆自改大巴进城买货。临走时,几位拿到购物券的领头者盯着鲁格曼,恨恨地往地上啐了口痰,骂道:
    “你们当官的忒坏了!说什么短缺短缺,合着全是混账话!”
    鲁格曼从监视他的工人那里索了杯热水,宽慰道:
    “别如临大敌了,朋友们,经济发展期哪有那么多敌人,大家都是受益者,悉心合作,团结致富!”
    缩在暗处的埃尔罗不禁击节赞叹:
    “还有这种话术?市政厅的人都是谎话大王?”
    工厂的讨薪乱象,塔都斯不幸地错过了。工人们进城时,他刚勒好松紧带,想在厕所的洗手台捧些冷水浇脸,可那水龙头怎也拧不出水,反是涮拖把的水槽出水正常。他心里膈应,便想沿着水管找找水阀,哪知这一找便拐出厕所、翻过院墙,深入工厂周围的居民区,进入一座废弃的圣堂式建筑外围。他失去了水管的踪迹,却发现有一尊被鹅卵石围起来的残破圣女像。那条不见的水管该是埋在圣母像下方,渗出大量的水,生生积出一坑水洼,水洼前还摆了条黑巾,用金漆绘着“神女显圣,有求必应”。
    塔都斯气得笑了一下,扭头便走:
    “傻子?水管坏了不喊人修,拜起神像了?”
    “唏!你这年轻人,净说的些冒犯女神的话哩!”塔都斯刚要走,一位衣装朴素的大叔就牵着条大狼狗且提着铁桶走来,不满地训诫了他,“这是圣水啊!消灾治病,驱魔辟邪,祈福赎罪,破除陷害!”
    出于对那条大狼狗的喜爱,塔都斯谦逊地弯腰道歉,看着他向水洼行古怪的祈祷礼,问:
    “您被人陷害了吗?”
    “莫有啊,我好得很。”
    “那您是来…”
    “舀水做饭啊?”
    “呃,您知道这水从哪来的吗?”
    “傻瓜,自来水厂嘛,”大叔不耐烦地赶塔都斯出去,牵着的那条狼狗吠得凶狠,“唬唬唬,唬那个唬!再唬不给你喂剩饭!”
    狗正吠着,居民们陆陆续续地进了来,排队舀水。塔都斯挠破头皮也没想明白,他们既清楚这是自来水管里的水,又挂着个神女的牌匾做什么?
    等塔都斯回到工厂,收到工友成功兑来生活物资的消息的工人们已经着手炒大锅菜,要请鲁格曼吃席。他与鲁格曼和埃尔罗提到了神女像的事,说到一半才幡然醒悟:
    “妈的,敢情是偷水的啊,我咋上了他们的套呢?”
    埃尔罗颇感无言,揶揄道:
    “大哥啊,我咋感觉你有时候比我更呆瓜?你这思维迟滞的,能考过驾照?”
    “没考,买的。”
    “买的?!哪天开翻车了,坏了车事小,丢了命事大,你这眼光得长远些,长远地顾虑生命健康,才有福享!”
    鲁格曼坐着小板凳,慢悠悠地插话了:
    “目光长远,筹谋万世?这句政治家的格言,我研读了十几年啊!最后,我终于看懂了——
    未来的天自有后人撑,关我们鸟事。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真!”
    塔都斯自豪地拍拍胸膛,立起小拇指反击埃尔罗:
    “看,在说我是那么良善的人!不考驾照也是可以原谅的!”
    鲁格曼暗暗注视着塔都斯,随口捧场:
    “穷生奸计,富长良心,是这个道理。”
    听闻此言,埃尔罗看鲁格曼的眼神里多了些失望:
    “你这么说,伯度河上的游轮就有意见了。”
    鲁格曼礼貌一笑,说:
    “大概是你的记忆出了偏差,或者是我们的使者瞎胡搞,给格威兰的精英们泼污水,争取污名化。”
    “放你娘的屁!”不知为何,塔都斯竟怒了,骂得极其难听,“你这逻辑不跟论坛里那群格威兰娘们一样?她们看男人露胸肌穿紧身内裤跳热舞,是合法消费;男人看卡通女角色的大腿,就是物化女性。还精英精英,沆瀣一气的精英,跟人学玩双标的先进经验,脸皮厚过泊油道!”
    鲁格曼闭目微笑,摇手告饶:
    “好了好了,达西欧先生!不利于民众团结的话少说为妙。”
    团结?埃尔罗真想表露内心的不屑,直言鲁格曼这种人不配谈团结。可他选择挂起虚伪的假笑,谬赞鲁格曼有着令人叹服的大局观,把对工人们团结一心以对抗市政厅的敬佩埋藏在心底,将“你们才是麦格达人的铁骨”这种话留到日后再夸。
    的确,麦格达乃至全北共治区的精英们都不配谈团结。在这烂透了的北共治区,他们想坐上政商两界的重要席位,少不得要讨格威兰人的好。经年累月的腐化下,他们成了一一条攀附权力的蛆虫,坦然接受不公的现状,凭着当狗换来的伶牙俐齿去迫害同胞。他们满口维稳,维的是格威兰人的稳;满心忠诚,忠的是格威兰人的诚。正应了那句话——
    活得最贱,喊得最欢。
    看,高琴科索山旁的珀伽市,一对夫妻跑出政府办事楼,乘着电摩逃出死寂的街道。妻子是博萨人,丈夫是中洲人,妻子打电话,丈夫飚电摩。他们不是别人,正是海芙的父母。
    “闺女,你别慌,我们卖了家里的房子,就到灰都去陪你,挂了啊,”收好手机后,妻子抱紧丈夫,泪水打湿了丈夫的脊背,“天啊,他们能这么砍价的?三折收我们的房?人家圣城的…”
    丈夫虽心痛,却得劝着妻子看开些:
    “可别说圣城了!圣城是圣城,珀伽是珀伽!圣城又不乱,物价稳定,咱们能怎么办?尊重市场吧!”
    “我有些怀念前行之地的圣恩者了!他们多快意啊!要是使者接管了北方,让那些追随者维护治安,撞见咱们回家了,他们肯定要打听一番,然后豪迈地说——
    取什么钱,直接取他性命!”
    取他性命?海芙的父母也清楚,那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些天,他们为了移民的事忙前忙后,但珀伽不容人口外流,连旅游签证都停办了。要翻越高琴科索山去伏韦仑,风险又太高,他们便联系了娘家人,先想法子过境入博萨,再坐飞机去康曼城。
    唯一的问题,就是珀伽的不动产该如何出手。这光景,敢收购不动产的全是跟政府或驻军有关系的奸商,他们压起价来,怎一个狠字了得!俩夫妻名下的两间商铺民房,只折了等同六十万博萨圆的金条,去了康曼城照顾女儿,想是杯水车薪啊!
    海芙倒懂事,悄悄给父亲发了短信,劝父亲带着母亲在娘家定居,灰都这边的生活费,她自有办法解决。
    生物学院的学长放下餐叉,直视摆弄手机的海芙,问:
    “家中变故了?”
    海芙慌张地收起手机,细声细气地回话:
    “我的家在珀伽,高琴科索山下…”
    “哦,军方刚发过通告,真理教武装袭击了两处军事基地,不过驻军士兵英勇抵抗,打退了真理教的进攻。”
    “有这事,他们拍到了视频,好像在市区外的…”
    “郊区吗?”
    “不不,已是在新城区旁边了。”
    学长摘掉金丝眼镜,哈了口气,擦拭起镜片,目光满是讥嘲:
    “被一群平民武装发进城区了,还说战况顺利,陆军的风骨已经烂了。”
    海芙疑惑地搔搔腮帮,看学长掏出手机,展示了一则驻军的新闻通告:《格威兰陆军神威不减!真理教逆党节节败退!》。而格威兰的网民,尤其地址在西、南方向郡城的网民,无不为驻军的将士们加油打气,甚至发起募捐,要犒赏对抗邪恶教派的英勇无畏的前线战士。
    鲁格曼把智能手机推给海芙试用,一手扶额,一手垂落,透过指缝望食堂的吊灯,眼里迷离扑朔:
    “明明是王庭的耗材,温饱都成问题,却终日高谈阔论,畅想议员的政策、盛赞富豪的眼光,一听到格威兰陆军如何在共治区大展神威,他们便因国家荣誉挺直腰杆,忘了饥寒,仿佛荣升为统治者,化身格威兰的主人,竟扞卫起议员富豪和王室成员的权力了,愚蠢到让你怀疑他们是精神失常。
    你说,海芙同学,到底要怎样才能挽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