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愚蠢
作者:提笔随缘   明日无瑕最新章节     
    灰都大学尘封的标本陈列室,是戴维与露丝的休息处。收纳在玻璃罐内的畸胎、眼睛与肝肾肠脑等人体标本浸在防腐液里,散发出绿色的荧光,穿透厚重的灰尘以指责后人对它们的冷落。
    原本用来储存尸体的解剖台下,藏着一整老式套监听设备。戴维取出录音用的磁带,由衷地嗟叹:
    “第二帝国的间谍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用来传递军事情报的据点,在一世纪后仍能发散余温。露丝,你说,前辈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藏匿下这套设施?”
    露丝颇费一番工夫才搞懂老式磁带播放机的运作原理,自嘲似地笑道:
    “有时候,先人的前瞻性确实令我们佩服。”
    磁带的内容笼统,囊括普通人、海军士兵及军官、校内人员与议会的私密录音。看得出来,当日,第二帝国的间谍下了大力气铺设这套监听线路,覆盖了灰都新区最重要的房间——
    从灰都大学的校长室、研究所,到各大庄园的私密空间,除王庭以外,灰都重要的政府、科研人员的住宅区、工作区尽在监听之下。
    戴维忍不住讥讽:
    “也难为我们的精英老爷追捧贵族式建筑,多年来你击鼓我传花,把这些庄园轮流经手一遍,以此为地位的象征。露丝,这算不算一种资产接力?”
    “说像洗钱的古董名画更恰当,”看着巨型的录音磁带与最多八倍速快进的播放器,露丝直觉头疼,“干活吧,戴维。”
    固然,因时代变迁,不是每间房的录音都有价值,应该说,绝大部分录音记录的是权色交易与工作、生活琐事。戴维和露丝纵使拨带快进以跳过大多数无关人士的录音,仍浪费一整日的时间,才算从某段录音带里听到了关键信息,内容如下——
    甲:这些学生真是疯了,闹着给叛党捐款就罢了,竟妄图组织游行?你们海军能忍,我也忍不得,必须要教教他们何为法度!
    乙:。排安们你听全,行外是们我,生学付对
    甲:!神精顿整们他帮棒棍用要就,生学劣顽些这?么什排安
    乙:。控失态事进促会而反,服屈生学让能不是怕吓恐力暴,区治共的孽造痞兵是不里这
    甲:。场下的军海与庭王撞顶道知们他让,业就们他制限,案档入录就那
    乙:。僚同的军陆仿效肯宁官长的我,上柱辱耻的史历在钉被而此因若?吧调抽们我由能不,手人的压镇
    甲:不麻烦军方。他们想搅乱灰都的水,自有人教他们收敛。
    乙:收敛?前行之地的人还在我们的地盘转悠,你们才该收敛!想架我们上火炕?恕不奉陪!
    甲:你们的消息太不灵通了,圣城的那位自顾不暇了!南方的事宜,他已撒手不管,真理教的人摸进圣城传教他还不知道,他和他的狗腿子还能威风多久?光是北方的过期酒,就够他喝一盅了。
    只要处理好不安分的暴民,我们格威兰就是绝对安全的。
    乙:你让我想起一种人。
    甲:哦?什么人?
    乙:有个大学生在网站上问,假如他研发出超光速引擎,但不小心炸死了一个城市的人,他能免罪吗?
    甲:人才啊!免罪,当然免罪!不仅免罪,还要嘉奖!大大的嘉奖!
    乙:好回答。想听听网民们的答案吗?
    甲:请讲。
    乙:网民们的答案,我们归结为六类——
    超一流大学的人会告诉他炸死半个大地的人都无妨;一流大学的人会劝他实验失误常有而不必自责;二流大学的人会告诫他去反省与忏悔,为过失赎罪;而高中生和老百姓呼吁把他抓起来受审;初中生和小学生会骂他是魔鬼;幼儿园的小朋友听到他的姓名会瑟瑟发抖,求帝皇收走他的性命。
    甲:哎呀,是这个道理,学的越精,越缺乏人道主义精神,给人命明码标价了。所以说,把学术水平和个人品德挂钩这件事,我一向是反对的,拿伯度河游轮的丑闻举例,我是如数家珍——
    让小女孩流产的数学家,沉迷违禁药品的哲学家,每日换一个情妇回家且与妻子共享情夫的物理学家…哼,这些学术精英的腐化,多叫人心痛。
    但痛归痛,总比忤逆王庭要合适,腐化的结果不过是纵欲过度、不影响学术成就,可忤逆王庭就是死路一条了,于国家无益啊。
    只能说现在的孩子太天真,认不清现实的残酷,该上棍棒教育了。
    乙:合适这个词,你也说得出来?你不会也是超一流学院培养的宝贵人才吧?
    甲:很遗憾,我不是。我是从托摩行省升任上来的,大学肄业。
    乙:哼,我无意讽刺你的学历,我只是想警告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是一路货色。你们管教不力而种出的苦果,你们自己吃,少拖着我们陪葬。
    甲:你们呢?你们花了多长时间,还没抓到谢尔德和他的党羽,就这种办事效率,有脸笑话我们?真要陪葬,那也是你们办事不力,害我们陪葬!
    乙:抓王储就抓王储,别说的那么好听。给陛下和黑水压了这么多年,想扶那个女人上位,不就图她好操纵?
    甲:我们图她好摆布,你们不是吗?看陆军的朋友在北方大捞特捞,眼红了?咱们目标一致,都是同路人,谁也别瞧不起谁。
    啪。
    摔门声响起,录音结束。
    “呵,他们还是这么无耻,”露丝摘掉耳机,不需对照地图便题下议员的姓名,正是彩虹头公子哥的那位父亲,“真该让使者多杀他们几波,肃清一下格威兰军界政坛。”
    戴维把录音转换成数据版,发送给标注着‘维莱’与‘谢尔德’的账户,抽起一根久违的香烟,恢复了往昔的惬意:
    “杀不尽的,蛀虫是杀不尽的。除了旧虫,新虫就该上位了。”
    “你是说谢尔德?戴维,把文件发给他做什么?他还有余力对付海军?”
    “他的业务能力不差。逃进下水道之前,他把灰都的地图数据全部销毁了。陆战队扑了个空,只能陪他玩猫抓老鼠的游戏。我们给一个替海军和议会添堵的机会,他当然乐意把握。
    嚯,回消息了,他效率倒挺高,难怪议会和海军逮不住他的尾巴。”
    “怎么说?”
    “嗯…
    原话是‘抓他们来,打他们来,杀他们来!别问他们是谁,别看他们的脸,别让他们开口,他们是炼狱的恶魔,是魅人的毒药。
    他们的脸会伪装亲善,骗你们可怜;他们的嘴会搬弄是非,欺你们愚昧;凡是发现有人听他们的看他们的,一视同仁,杀了便是。’
    出处是传道者爱念的教典第几篇章啊?这是要借他们的刀杀他们自己的人,但成功条件是天衣无缝,难办、难办啊。”
    露丝不免失笑,遮着嘴骂道:
    “师出同门啊,戴维。”
    “都是特训营出来的,思路难免雷同嘛,”谢尔德的消息在戴维的意料之中。他更在乎的是维莱的回复,“很好,他们在伏韦仑挖出了新料…想听听吗?”
    “又是缇洁雅公主的情史?像她这样自小养在王庭的人,受的是贵族式教育,信奉的是包养情人方可体现魅力的贵族涵养,与其期待她重整纲纪,我们不如去找乌塔维娅——”
    “问她有没有兴趣杀杀海军的将官?”戴维仿佛听到了恶魔的名号,生怕避不开这尊灾星,“嚯,她在下水道瞎追一气,哪知道那位先祖早跑出了灰都呢!”
    戴维默不作声。他和露丝都清楚,第三巅峰的圣恩者是左右胜局的助力,而老国王薨逝后,格威兰最强大的圣恩者都在隔岸观火,静待海军、议会与黑水分出高下,如果能唤回乌塔维娅的神智,与她结盟——
    免了,还是看看伏韦仑的线报,披露缇洁雅公主的情夫之家族勾结真理教走私物资的大事吧。若能以此为契机,一举砍翻海军与议会粉饰正统的大旗,远比幻想得到世上最自私自利的圣恩者的扶助更重要。
    维莱的人锁定了一位频繁往来于边境的黑帮骨干。近年来,此人和边防哨卡的官兵沆瀣一气,以押运善款的名义随卡车队出境,实则走私紧俏物资,搜刮北共治区的民脂民膏…
    民脂民膏吗?
    押着满车黄金和威尔的巴尔托·怀特显然持有不同的想法。他躺在卡车的床铺上,摸出藏在床垫下的纸钞。
    那钞票上的荆棘花有着蛊惑人心的魅力,多少人为它抛妻弃子,多少人为它出卖兄弟,多少人为它堕入邪道。巴尔托曾经也是这种人,经过生母的虐待和坏孩子的欺凌,他选择把灵魂出卖给外祖父德都·怀特,当一条凶恶的猎狗,给德都卖命,清除异己,迫害群众,让那些声讨怀特家族的律师、记者与小市民闭上嘴巴。
    那时候他图的是什么?钞票上的荆棘花。他多么需要盛开的荆棘花啊,最好能睡在荆棘的海洋,即使荆棘缠身,痛到梦魔夺命,只要想到那代表财富的花朵,刺入皮肤的痛苦又如何?哪怕荆棘深入骨髓,吞食他的血肉,重塑他的身躯,夺走他的意识又何妨?
    而现在?巴尔托把五百面值的钞票叠成千纸鹤,打开窗送入风中。
    没有人为他叠过千纸鹤,母亲没有,外祖父没有,戴蒙德女士没有,圣堂的同事没有,真理教的朋友也没有。
    但珀伽的疯子有。
    那是个在货仓里乞食的疯汉。他的脸像被烧过,崎岖而坑洼遍布,明明皮肉在笑,又像是没有表情的木偶。珀伽市民冲击货仓时,他混入人群中,不拿东西回家,仅仅是拆开奶油饼干,就着鲜牛奶大快朵颐。
    民众散去后,他还留在货仓里吃饼干。货仓的看守不知道该怎么发落他,便押着他请真理教的人定夺。本来大家是商议着赶他去圣堂领救济,可巴尔托留他在货仓看门,同大家打趣,说就当是养条宠物,积一些福德。于是看守放了他自由,用铁板搭了简易房,把他请进去住。
    他是怎么报答巴尔托的呢?几天后,他拉着十几位失心疯的流浪汉钻进他的新家,害得看守不知所措。
    巴尔托却在他带来的流浪汉里认出了一位老熟人——
    那名用横幅作衣服,用油漆控诉驻军与政府官员之暴行的老教师,竟然从市中心的圣堂逃到了郊区的货仓。
    有巴尔托授意,加之真理教首肯,看守们也不便说什么,反正巴尔托的金主钱多货足,分些鸡蛋牛奶养十几个活口尚能接受。
    其实,连巴尔托自己也不知道,留着这些流浪汉的目的何为。
    靠着痴傻的流浪汉去投毒?或是发动自杀式袭击?拜托,他是黑社会,又不是真理教的疯子,哪做得来这么没有人性的事?
    在巴尔托心中,最没人性的当属真理教。他们高价卖粮、高价卖药、高价卖果蔬,却视金钱如粪土,大头扔给北共治区的驻军、官僚,几乎是赔本赚吆喝,口袋里的钱还不如德都这个代他们洗钱、刮货的黑老大赚得多。
    帝皇才晓得他们想拱多大的火。届时,那团异教徒燃起的忤逆之火会焚尽帝皇的信徒,这些流浪汉也会倒在烈火过后的余烬中,化作无名的焦炭,在多年后被好事者发掘,葬入没有墓碑的荒冢,成为悼念时代的信标。
    这些话,巴尔托对那位受过严重烧伤的流浪汉说过,而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拆开饼干盒,用盒纸叠出一只千纸鹤,轻轻放在巴尔托的头顶。
    “回来了?巴尔,走,咱们去洗浴中心,替你洗洗尘!”
    黑帮打手们的庆贺声中断了巴尔托的回忆。他们眼里的巴尔托,好比是帝皇派来的财富之星。他清点完藏在卡车货箱暗层里的黄金和钞票,拿够自己的,留好老怀特的,再扛起巴尔托,替舟车劳顿的好兄弟接风洗尘。
    坐着豪车,巴尔托却没有拥抱美人的兴致,喝完应酬的酒便借口不胜酒力,带着几个最信得过的兄弟去泡温泉。
    车窗外,伏韦仑人的精神肉眼可见的萎靡。过去的伏韦仑再怎么经济衰退,仍有着深厚的工业底蕴,民众的工资再低,生活环境再恶劣,也无需担忧衣食问题。但近两年,怀特家族仗着王庭的关系,大肆采购伏韦仑的物资,引起物价上涨,急剧提升了伏韦仑人的生活成本。
    怀特家族出价合理,商家有钱赚,政府有税收,这些人都乐于和怀特家族合作,唯独苦了伏韦仑的老百姓。由于黑水的人早已放出消息,他们都清楚怀特家族的保护伞是王庭的公主,指望开明的君主救他们于水火中的幻想是不可能实现了。
    经此一来,王庭在留黎安行省的威信大打折扣,起码伏韦仑周遭的舆论再非王庭能管控。伏韦仑已然是法外王国,驻扎高琴科索一线的陆军官兵和当地黑帮沆瀣一气,再加上泥塑木雕的警察系统,搞得本就生活艰辛的伏韦仑人怨声载道,令格威兰于二十年战争时期的工业核心死气沉沉。
    泡进温泉里的巴尔托想起伏韦仑警署的那些警员,感触良多:
    “警察和黑帮总是朋友。”
    一位打手附和道:
    “互通有无,交易消息,互利共存嘛。”
    巴尔托哈哈大笑:
    “是啊,政府不公的地方,我们自然泛滥成灾。”
    和巴尔托混得最熟的得力干将用毛巾薅了脸,发出奸诈的坏笑:
    “巴尔,你是不是在棕皮的地盘巧遇了心上人啊?”
    “嗯?何来这一说?”
    “哎,你看,过去大家组团玩女人,你都是最积极的那个啊,现在呢?请客你都不去啦。”
    “兄弟,听我一句劝吧——
    有的女人,裤裆比菜市场泡了三十年死鱼的垃圾坑还臭。为了那一瞬间的快乐而害了病,真不值得。
    听我的,束身自爱吧!格威兰的女人碰不得!”
    “不对啊,搁从前,拿你的男女问题耍开心,你肯定是气急败坏的。兄弟们,你们说,巴尔是不是在共治区找到心仪的美人儿了?”
    巴尔托喝着冰镇果醋,自嘲道:
    “大概是找到了吧!”
    而一个人不生气的原因,代表着他对某些事物彻底失去了信心。这些黑帮的打手怎么能想不明白这一点?他们不过是拿巴尔托寻开心,相互增进关系——
    因为巴尔托这个人,他们是越难看懂了。
    巴尔托点了根烟,跟他们讲起故事。说是在灰都,有过一件轰动王庭的案例:
    一个男人的妻子婚内出轨,生下了情夫的孩子,闹上法庭。法官偏袒女方,直言男人若有绅士风度,就该原谅妻子的过失。谁知一个月后,男人杀了妻子、孩子与情夫和法官律师,把他们的尸体做成风干肉,串在法院的围墙上示威。
    打手们听得不耐烦,直咋呼:
    “老故事了,老故事了,巴尔,你也学着那什么…拾人牙慧、拾人牙慧了!”
    难为这群平均学历不够初中的人说出这么古朴的形容词,巴尔托耐心地反问:
    “你们就不好奇,其他国家的人们是怎么评论这个事的?”
    “你倒是说嘛。”
    “北共治区的人会签下协议,用以血还血的方式买他们的命,然后等着警察上门抓自己;南共治区的人会告知亲朋邻里,把狗男女和法官捆起来,送去圣城受刑;而格威兰人——”
    “我记得!我记得!国王发过言呢!他说什么…什么女性是受害者,督促黑水和警署拿人,可人跑到博萨去,一躲十来年,他抓不着边啊!”
    “后来又逃到北共治区,独自开船跑去极地,”巴尔托笑呵呵地补充道,“在格威兰法庭文书官网上,他是十恶不赦的恶棍,受害者是可怜的痴情儿。国王动动指头,媒体稍稍包装,大家都会觉得害人的人才是罪有应得,完全忽视了法庭的偏帮与不公。你看,这就是王庭,这就是媒体,这就是舆论,多好的骗人工具啊!”
    “还不是坐那位置的老东西不行了?依我看,换个年轻的坐那博度斯卡之位,灰都的政事啊,能得到改善吧?”
    巴尔托的嗓音是不屑,更有难以察觉的怜悯:
    “王庭?一个把养情人和近亲通婚当成是贵族之间的正常行为的家族,你能指望他们之中的新生代有多高的道德素质?死绝了算了!”
    “好,巴尔说得好!都死了,都死绝了!死绝了咱们来坐庄!”
    温泉里,打手们哄笑成群,暖雾氤氲。巴尔托侧过头饮用果醋,半张微笑的脸朝向打手,半张背光的脸恻隐黑暗。
    没了王庭,哪轮得到他们坐庄?黑暗滋养的寄生虫,在光明笼罩的时候,还有地容身吗?
    “蠢到叫人大开眼界啊。”
    收看着真理教发送的活动指令,巴尔托这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