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说: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身后这个肯定不是老实人,对于自己吃不到的白米饭,她会往里吐唾沫,这样就算别人吃了,她也能开心。就像阿q,喜欢瞪着眼睛道: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而她会说:吃吧,我吐过口水了!
她轻扯嘴角,知道她的从无到有掀开了人心的幽暗痛处,他们不会理会她曾经长夜的痛哭,她曾经绝望的想要放弃这份生命,却又不能放弃的纠结与痛苦,她曾被人像兔子一样荒原猎狩的奔逃,她曾经像货品一样被人挑来比去,只为证明好的家庭她配不上的屈辱和尴尬……在他们眼里,她本就是不如他们的人,当然不配拥有比他们好的东西。可现在,她居然捡了从天而降的好东西,不管是啥,他们都要唾弃她今天的不守世俗,嘲笑和诅咒她明天会遭报应。至于明天怎么样,那是明天的事。如果实现了,他们会说:看吧,我早就说过……。如果没实现,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世间最朴素鲜活的情感从来不是我们都一样,而是笑人无,恨人有。笑和恨能带来鲜明的活意,张家长李家短才是凡俗中的烟火气。所有的怜悯与施舍都是苦难中的蜜糖,具有支撑人走过黑暗的力量,不是人心向善,而是人心在自救。我需要你比我差,这样我才能觉得自己好。我怜悯你,这让我觉得自己仁慈。我救助你,这让我觉得自己高尚。我的心需要这些正能量来获得喜悦和甜蜜,这让我感到幸福。就好像早年间有一位大善人,去灾区捐款,必要让人举着钞票子和他合影。给贫苦儿童捐衣服,一定要孩子穿上新衣服去大门口给他戴上红领巾,再笑成一朵花和孩子拍照留念。这是他的心灵滋养,不拍受不了,不上报纸会失落,至于上了报纸的孩子,他觉得他们得了新衣,理应高兴。
他喜欢上各种采访,说做善事会上瘾,就喜欢高调的做善事,说希望带动更多人。说他每每睡不着觉,就为了想一个好点子,越多人关注越好。对于他来说,锦衣夜行就如同扒皮抽筋。
而现在,她也被滋养了,她觉得其实她心里也挺恶毒,原来气别人是这么高兴的一件事啊!以前她总喜欢消耗自己,比如被人瞧不起的时候,她会自卑,会暗自神伤。被人欺负的时候,她会自傲,好像这样就不那么痛了。现在她觉得,人生苦短,悲喜无常,如果你上我这找不高兴,我就把不高兴给你,然后我就高兴了。
只是母亲还没转过弯来,她们在卑微里呆的太久,除了傲骄,别的没有。对于韦凤英送来的那张一千元汇款单,说是男方寄来的彩礼,母亲觉得有点多,不想收,她不想让别人觉得她在卖闺女。这边姑娘出嫁,彩礼二百三百四五百都有,六百已算是非常高了,因为木材厂上班的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大抵也就四、五十块钱,一年能存二百块钱的都是很会过日子的人家。
她不想那么多,觉得收不收都得先取回来,去邮局取了好几天才把一千块钱凑齐,因为邮局有时候没钱。这期间韦凤英又送来了一封挂号信,里面是一张红纸庚贴,和婚礼日期,她笑道:南方人好像挺讲究这些,是比咱们这边讲究!奇怪的是,母亲接到这张庚贴后,就把彩礼也收了,她说这是礼仪,她的女儿是大大方方出嫁,明媒正娶。但她不接受她要的每个月的生活费,“妈能挣钱,不要你伸手,拿人手短。”
“我觉得要的不多,是合理范围的下限。”她说:“我有赡养你的义务,你若不收,反倒让人看轻,觉得你没底气。”母亲还想说什么,她又说:“如果他本就瞧不起我,你不收他也不会高看我。”母亲就不说话了,买了红纸,让她按着那庚贴的样式,写了自己的,挂号寄过去。她说这是六礼,只是现在是新时代,都讲破四旧,树新风,没人讲究这些了:“小时候看你姥爷给人写过,我和你爸结婚都没有。他是当兵的,更不讲究这些。给我送的是一本毛主席语录,绸子面的,一个很大的毛主席像章,景德镇的。”她看母亲比划的尺寸,应该有三十公分,她小时候好像见过。母亲很少说父亲的事,父亲走的太早,她都不记得他的样子,也不想多问。疼痛不能反复温习,越温越痛,不如深埋,不如遗忘。
母亲给她做了四套新衣,两套棉的,两套单的,还让韦凤英帮忙买了四斤红毛线,让她以后自己织套毛衣毛裤。还告诉她,那一千块钱,她缝进了给她做的棉衣里,让她留着应急。她知道母亲在想什么,以她的性子,就算脑补一出地主家的童养媳没吃没穿遭虐待也不为过。她心里酸酸的,恨得眼泪在眼圈转,却不能现在把棉衣拆开,因为衣服是找全福人做的,那是寡居的母亲对她最深沉的福念。
她抱着母亲,不想承诺她什么,绑在命运绳索上的石头已经被甩起来了,离心力将让它脱离原来的轨道,掉向不知的未来。而她,全力以赴就好。
她做了个梦,梦见走出去的方草对自己说:“你要活的恣意一点啊,太认真的人不容易感知幸福。哪条路都会孤独。”是啊,孤独才是永恒的,所以不要去恨哪一个人,哪一件事,哪一个残缺的情节。
她忽然感到了一种生命没有了命运的空与明,不管是谁参透了谁,还是谁抛弃了谁,它们终于各自分界了。